第三十六章

    呼唤了几声车夫，没有得到回应，红叶小心翼翼地从马车上跳下来，踩到印下了深深车辙线的泥土路中央。

    周围的空气泛着一种诡异的粘稠感，就像是变成了什么湿哒哒沉甸甸的东西，给呼吸都造成了不适感。红叶知道这大概又是那个奇怪的意识——亦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对自己挑衅举动的回应。

    有别于第一次就像小动物一样的反抗，这两次红叶做的动静越来越大，以至于还没到目的地，路途才刚走了一半，就迫不及待地对红叶伸出了爪牙。

    有了上一次对峙的经验，这回它并没有肆无忌惮地出现在红叶面前，就连她感受到的压迫也很轻微，时有时无，不知从何方传来。

    这种对手摸不到看不见的感觉很糟糕，比起沉重得能把人脊梁压塌的力道，更像是一场轻蔑的挑衅。

    我知道你想要我出来，但是我就是不出来你打我啊，我不仅不出来，还不让你过去……之类的。

    居然这么狡猾，搞什么嘛。

    抱着满腔热情想要正面对刚的红叶，就像被戳了一个口的气球一样，满腔热血噗嗤一下，就泄了一干二净。

    红叶绕过马车，静止的林子渐渐恢复了生机，周围的异样感却并没有随之退去，仍旧如影随形地跟随着红叶，怎么都甩不掉。

    她走到了车前，身后响起了车夫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停在这了？”他停了一会儿，又讨好地叫道，“哎小姐，您是呆得不耐烦了吗？这块算不上安全，下个镇子马上就到了，还是到了再休息吧？”

    红叶刚想回应一声，张开嘴，才想起自己没法说话。

    有点残缺的狼狈状态，让红叶心里的憋屈更上一层楼。她揪了揪头发，决定等她把卑王干掉，让这个一直在跟她对着干的家伙，不得不出现在她的面前。

    然后不管是要回自己的声音啦，还是回去啦，都很简单了。

    反正也不过是一个能被控制到的意识而已。

    就算能够操控这个世界的时间，扭转即将改变的历史，强行使它步入正轨，给红叶套入一个名字作为枷锁，又因为她的反抗夺走了她的声音……

    但是也没什么好怕的。

    红叶恼怒地想着，心里转过的种种想法与其说蔑视不露面的对手，倒不如说是气急败坏的迁怒。

    她心不在焉地对车夫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马上过去，然而在往回走的同时，她却想到了一件事。

    这里的人，在这种可以随意掌控历史进程的意志下生活着的人们，他们又算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从穿越最初，红叶就毫无破绽的融入了社会，她都觉得自己的礼仪做得一团糟，却没有被哪怕一个人质疑，就连这里的父母都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

    这本身不就很奇怪吗？

    就算有魅力加持，可是她又没有在这方面下功夫，自带的好感也不包括消除怀疑。

    即使是身为亚瑟王的阿尔托利亚，看上去也对这些一无所知，安然生活在着种世界里。还有被称作“最伟大的魔术师”的梅林，他虽然知道些什么，却遮遮掩掩的，不肯明白说出来。

    “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金发少女带了羞赧的脸庞浮现在了红叶的脑海中，她这么说着，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交握的手掌并不柔软，它布满了厚厚的茧子，却温暖而又有力，足以抱着她走很远。

    一点一滴的细节，看起来都很真实。

    然而现在综合到一起，红叶却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想了下去。

    梅林竖起手指：“嘘。”

    不要将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他说红叶无法从这里任何一个人的口中获得想知道的答案，又说红叶在到来之前，见到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他。

    魔术师口中指代的“任何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类，还是……

    别的什么呢？

    茫茫中，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红叶的一举一动，教人毛骨悚然。

    疑问悄悄发芽，在红叶的心中崭露头角，她转过了身。

    身后是一片茫茫树林，更里面则是一片看不清晰的暗色，风吹过树叶，交错的枝条把红叶的视野也分成错落的几格。

    “小姐，您在看什么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车夫从红叶的行为中感觉到些许不对劲，紧张地下了车，边走边探着脖子往那边张望，嘴里不停说着：“哎，不是我说，您往那边去干什么呢……真是搞不懂，这边怪暗的，还是赶紧出去吧。”

    看起来确实也没什么异样，刚刚的时间静止似乎也没带来什么危险，虽然被什么注视的感觉还在，但它不出来，红叶也就当不存在。

    红叶点点头，调转了脚步，回去马车的方向。

    或许是因为心里的疑惑，让红叶有点发毛，她在经过车夫的时候提了提心。她侧过眼，就像是要消除自己的不安一样，朝被草帽挡住的脸投去了视线。

    她看到阴影下面，那张因为风吹日晒而满是风霜的面孔，表情却是一片诡异的空白，如同一张活灵活现的面具，只有镶嵌在上面的眼睛，不在中规中矩的位置上。

    在出来之前，还很正常的车夫，脸没有动一丁点，眼珠却紧紧地盯着红叶，一直移到眼角最边上的位置，几乎要脱出眼眶。

    暗沉沉的，没有一点光芒，就像是两颗石头做的珠子。

    在这一时刻，空气粘滞得让人喘不过气，鸟雀一板一眼地叫着，仔细去听的话，就会发现，每一声鸣叫之间的间隔完全相同，没有一点差别。

    就像是故意在此时响起，让红叶放松警惕一般。

    红叶心脏蓦地停跳了一瞬，之前的疑虑在此时重上心头。

    ——这些人，真的是活生生的人类吗？

    车夫举起了防身用的刀子，对准了红叶，手却迟迟未能落下。

    手臂肌肉隆起，用力到了青筋迸起，连带着身体都在颤抖的地步，然而对准了红叶的刀刃无法送出，就像体内有另一股力量与之抗衡，使他动弹不得。

    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脸上依然像是带着面具一样面无表情，模样看着很可怕，但比起其他的，这种事情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红叶松了一口气，一把将他手里的刀夺走，握在自己手里。

    车夫的身躯在接触到红叶的那一刻，轰然倒下，摔在草地上面，发出沉闷的声音。红叶试探着用脚尖踢了踢他，发现确实已经晕了过去，这才放下了心。

    比起之前都要把红叶压塌的攻击来说，这次似乎没什么威胁性呢……

    红叶困惑地看着地上的袭击者，以为会再出来什么别的袭击，结果紧张地等了半天，一根毛都没等来。

    过了一会儿，红叶有点不耐烦了，握着夺过来的刀子横在身体面前，追寻着并不清晰的线索，向前面走去。

    踏出一步，从林中跳出了数道黑影，咆哮着往红叶的方向扑去，却与车夫同样，尖锐的爪子还未碰到红叶，就自发的扭转了方向，让自己狠狠地砸到地面。

    树木的根须从泥土里抽出，形成张牙舞爪的形状，如同鞭子一般地抽打起来。平和的面纱被一把扯下，展露出了它凶恶至极的面孔，之前的攻击只是开胃菜，与红叶作对的东西却躲在暗处，蠢蠢欲动。

    在呈现在红叶面前的攻击之后，还有无数的危险隐藏在黑暗深处，。

    车夫的作用只是拖慢红叶的脚步，迫使她不得不留在原地，被这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住，无法离开。

    大多数的攻击在红叶身上失去了效果，她的控制力只对有思想的生物起作用，然而像植物与无机体这样的东西，她却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

    红叶没想到接下来的发展这么声势浩大，她一把把自己的下巴按了回去，看着面前的景象，心里头直发憷。

    变得再怎么厉害，红叶依然是个没什么战斗经验的小姑娘。她努力转动大脑，找机会让他们缠到一块，能被她影响的生物自发地变成了盾牌，挡住了其他的攻击。

    这比让人伤害不到自己要难多了，何况还有东西虎视眈眈，不停地削弱着红叶的能力影响，一不注意就会被夺去控制权。

    红叶没一会儿就感觉到了疲惫，脑袋像是针扎一样，刺痛得要命。

    她趁着顺着道路奔跑，一直穿过树林，数不清的东西化作突如其来的利器，阻挡着红叶的脚步。

    此时，红叶表现得有如运动健将附体，跃过平底突起的障碍，敏捷地闪开各式各样的攻击，一路闷头向前跑。

    她还能苦中作乐地想，凭借这个速度，回去之后她大概能参加个奥运会，拿个金牌回家玩。

    总归这场征战从开头就不顺，照这个劲头下去，还会一直不顺到结束。红叶本来这么以为的，自己会和整个世界作对，一直跑到罪魁祸首面前，或者在那之前□□掉然后从头再来……

    结果结束的却超乎想象的快。

    层层叠叠的枝干在面前分开，露出被挡在后面的东西。

    那是一片广阔的湖水。

    水面平静，却看不到底，只有湖面散发着淡淡的波光，色泽是深深浅浅的蓝，美丽得惊人。

    它就像是这片昏暗密林中的唯一一道光。

    一切从黑暗中惊醒的东西，在光芒面前停滞，又缩回了暗处。

    树林回到了静悄悄的状态，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假如红叶没有在这时候回头，看见那一个个伫立在不远处的身影，一双双安静地盯着她的眼睛的话。

    红叶不禁缩了下脖子，有点发怂……她胆子不怎么大，尤其这样的场景太有即视感，她也曾被撵着跑过，一群少年站在暗处，看着她咧开嘴角。

    越想越害怕，虽然现在红叶有自信再来一次肯定不会出事，但是终究变成了一场心理阴影。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一露出来，就让红叶胆战心惊。

    她不再看向身后，把目光转了回来。

    这片湖的周围都十分的宁静。

    与这片宁静相对的，却是那越发粘稠沉重的空气，似乎伸手都能摸到阻挡在前方的东西，越接近这里，每走一步就要付出更大的力气，与之前直面压力的感觉一模一样。

    红叶一步步走到了湖边。

    目光划过岸边，最终垂直向下，定在了水面之下。

    湖水的景色令人心旷神怡，却像是大张的嘴巴，等待着猎物入内。明明之前盘算了半天，就为了把它引出来，可等到了跟前，红叶又迟疑了起来。

    之前的场面太过惊险刺激，与红叶设想的完全不同，而此时又过于安静，让她感到了些许不安。

    这么做真的没问题么？

    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最终还是把罪魁祸首拖出来暴揍一顿的信念占了上风。

    况且后面还有一群不明生物虎视眈眈，她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她低下头，张开了嘴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出来。

    平静的假象骤然打破。

    ****

    半大的少年在突起地面树根之间跳跃，会将普通人绊倒的障碍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在这种凹凸不平的环境下依旧如履平地，一头及肩卷发被风吹到了脑后。

    他穿着一身简便的短袍，为了便于奔跑，裤子在小腿处被紧紧绑住，完美地够勾勒出了肌肉的线条。他腰间别着一把长剑，颜色暗沉，两条细细的锁链交叉缠绕在剑柄处。

    如果仔细看的话，能够看到他的一只手掌里握着什么东西。

    少年穿过树林，来到了湖边。

    在看到坐在湖中央的少女时，他眼睛一亮，飞快地踏着水面跑了过去。

    红发的少女没有看他，坐在湖面上，膝盖之下掩没在水中。

    她的冷淡并没有让少年退却，他伸出握着什么的手掌，献宝似的将东西拿给她看。

    “我去旁边的镇子上，买了一条发带。你的头发一直披散着，这样就能把头发梳起来啦，我特地挑的蜜糖色，和你眼睛一模一样。”

    少女终于给了他一个眼神。

    他像是被鼓励了一样，笑着说道：“我帮你把头发绑起来好不好？”

    “以我湖上骑士兰斯洛特的名义，一定会给你绑得很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