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宛在水中央

    夏弥旬嗫嚅着干涩火烫的嘴唇, 说不出一句话。连呼吸都忘了，唯有紊乱的思绪海潮便在脑中盘旋不去。末了，还是蜷缩在角落的第七真祖的悲鸣唤回了他。

    为确认这不是场幻梦, 他又盯了眼商籁，这才一步步走近第七真祖, 蹲下来，垂眼看他。单只是看, 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需要做，第七真祖正在死去，随时都会死去。

    那双浑浊黯淡的眼睛已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还是能依靠本能，捕捉到夏弥旬的身影, 于是再一次、最后一次, 簇起了一星点的光亮。

    “真遗憾……小黑, 真遗憾。差一点，我就能把你的灵魂带回去……”他颤栗着喟叹出一口微弱血气，“带回去，回到千年城……”

    回到，那个地方。

    为什么……还想回到那里？明明看到小黑、想到小黑，从来都只会感到憎恨与痛苦而已。

    不知道，不知道啊。只是想这么做。只是恍惚觉得，自己一生中，稍微有点盼头和念想的时光, 都在那间藏书室之中了。

    “砰——！”

    老旧厚重的门扉被用力踹开，惊起一蓬飞扬的尘埃，在壁灯昏黄光线的照射下, 一闪一闪亮晶晶，是从天空抖落的满天星。

    他从书堆里抬起头，那团才被封为第十三真祖的黑雾正站在那里。

    “恭喜你通过血狱考验，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他站起身，主动祝贺了对方。

    黑雾愣了愣，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你就不怕我？”

    才不会怕你，他想。“不，该被害怕的是我才对”

    黑雾应该也知道了有关他的事情，大喇喇地伸出手，“我无所畏惧。”

    “我也……一样。”他回握住那只手。

    无所畏惧。这句话，本来就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曾教给我的魔法。

    自从第一次魔力暴走发生后不久，家族就禁止他轻易使用魔法。本来受到同龄吸血鬼羡慕敬畏的他，一下子沦为被群起嘲笑的对象。

    一天，他被几只经常欺负他的吸血鬼追赶，不知怎的，浑身血脉开始躁动，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牵引，莫名其妙就闯进了一片从没见过的奇怪森林。

    森林举目皆白，藏不了任何东西，他很快就被抓住了。正准备一如既往默默承受的时候，眼前似落下一抹轻盈的银白月光，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几只嬉皮笑脸要动手的吸血鬼，就被狠狠揍飞了出去。

    他抬起头，逆光里，那个身影在他身边蹲下，然后朝他伸出手。见他畏畏缩缩想往后退，对方不耐烦地龇了龇牙，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指着那几只平时耀武扬威，这会儿倒两股战战的吸血鬼，对方开了口：“打回去。”

    “算了，我又不能使用魔法。”他说。

    “那就用拳头。”对方看着他，“打架不厉害没关系，别做任人欺负的胆小鬼。”

    那双蓝眼睛里闪烁的锐利光芒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勇气，他催动魔力，狠狠回击了那几只吸血鬼。其实，他的魔力一直很强大，对魔法的使用也极具天赋。如果不是因为血脉的枷锁，他一定会不负众望，成为血族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心脏又突突乱跳起来，每一下都剧痛难当。他知道那是暴走的魔力反噬自身的征兆。但是，他一点都不怕，不后悔！能够这样任性恣肆地勇敢一次，他很心满意足。

    一根冰凉的手指点上他的前额，体内翻江倒海的血脉暴.乱竟在瞬息间平息，他颤巍巍地睁开眼，视界模糊晃动后，清晰定格出那双澄蓝明净的眼眸。瞳仁中晃过一丝笑影，他听见对方说：“不是挺厉害的么？”

    沉默半晌，他道：“我不像你，你才有资格什么都不怕。”

    对方银睫似乎轻颤了一下，“我也有，谁都会有。但是，每当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告诉自己，我无所畏惧，因此一定可以——”

    慢慢绽出一个露出尖牙的笑容。

    “无所不能。”

    离开森林之前，他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

    “再过两百年又是新一轮血狱考验了，你也是吸血鬼，记得一定要来参加，我会在千年城等你。”

    “好。”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依靠那句简短的咒语，他赌上性命，终于通过血狱考验中的七大挑战，成为第七真祖。只是，那只纯白森林中的吸血鬼并未如约而至。

    没关系，他想。既然是吸血鬼，总有一天会来到千年城。

    于是，他又等了几百年。黑雾从天而降的那刻，他几乎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对方。

    小黑。他不知道对方的真名，就在心里这么称呼他。不是因为小黑浑身被漆黑浓雾包围，而是他打心眼儿里觉得，倘若真正的黑神尚在，一定和小黑一样，无所畏惧，无所不能。

    日复一日，他一直追逐着小黑的背影，就像追逐着理想中的自己。整座千年城，再没有比小黑更强大的存在。小黑不怕暴躁残酷的第九真祖，不怕阴鸷凶狠的第一真祖，他什么都不怕，元老院的那帮老家伙也不怕。

    大概小黑真把千年城当成了自己的新家，所以不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在恶魔们的控制下仰人鼻息地生活。于是，在圆桌会议上，小黑向其他真祖提出，要攻入地狱讨伐恶魔，斩断这么多年来束缚血族的契约。

    可是，没有一个真祖举手，过了好久，他慢慢举起了手——

    并非出于赞成，只是自欺欺人，好像这么做，就能离小黑再近一点，变得跟小黑再像一点。

    现在想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他对小黑生出了一些阴暗的感情。

    又或许，那些歆羡、嫉妒、憧憬与憎恨，早在初遇小黑的瞬间，就已在心脏深处扎下了根。

    面对真祖们和元老院都不支持的局面，小黑也不在乎，说起来，他又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那我就一个人去地狱遛个弯。”吃饱喝足后，小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我和你一起去。”他说。他想和小黑并肩战斗，一起沐浴过血，也能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

    小黑一摆手，“嗨，又不是啥好地方。”

    “你是怕我帮不上忙吗？”他问。

    “不。”小黑变得严肃，“这件事有点危险，我不希望你受伤。”

    听到这话，他的心也沉了下去，却还是笑着说：“那我就和以前一样，在千年城等你。”

    “以前？”小黑愣了愣，“什么时候？”

    缓慢下沉的心，突然失重般猛地下坠。他嘴角的笑意都来不及消失，“当初你答应过我，会来千年城参加血狱考验，难道你忘了？”

    “我是来到千年城后，见大家都在讨论，才知道有这档子事的。”小黑迎上来的目光有些困惑，“你是不是记错了呀？”

    过了很久，他盯着小黑，认真地说：“嗯，一定是我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底。

    小黑从地狱回来了，毫发无损。自此，小黑的威名远播异界，大家都只以“鏖虐公”相称。

    鏖虐公还带回来了只小狼崽子。那小玩意儿命硬，迎风长大，不多时就比他主人还高上一头。两人关系好得很，天天吹牛打屁。

    再后来，鏖虐公又认识了精灵王，也不常在千年城里呆着了。毕竟圣歌乡这处世外桃源可远比昏昧幽暗的千年城美得多，去过就再也不想离开了。

    其实，他知道鏖虐公还是那个小黑，并没有丝毫改变，对他也是一如既往地赤诚友好，但是，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有的一切，他的诞生也好，森林的相遇也好，向往与追逐，诺言与等候，全都是顶顶荒唐的笑话，是被搅碎的水月镜花，融却成肮脏浑浊的咕嘟泡沫。

    很多时候，他还是会梦见藏书室里度过的时光。

    对一只吸血鬼来讲，会做梦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在他这儿成了例外。唯有在梦中，他才能稍许获得片刻的安宁。不然的话，活着，醒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痛苦煎熬。

    然而，梦终有醒来的时候。某一天，他突然发现，那段记忆已经遥远到模糊，像被风吹向天边的海域，就连那张最常坐的靠窗边的桌子长什么样，都无法回想起来。

    不过，他也不可能再回去了。

    因为，藏书室里的所有书籍，早就看完了啊。

    “小黑……小黑……”第七真祖喉咙里又挤出含混的气音，“我快死了，你会原谅我吗……会重新把我当成……朋友……吗？”

    夏弥旬笑了一下，反问：“本尊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第七真祖也嘶嘶地笑了起来，“没错……本来就没……任何关系……”

    好像有微风吹过，裹挟着尘埃与油墨的气息，很熟悉。他细细感受着这阵风，忽然感到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

    抬手捂住左侧胸膛，他颇感惊惶，试着挣扎起身，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兜头砸来，简直要把他整个人彻底碾为齑粉。

    他知道，死亡，终于要来迎接他了。

    刻入纷杂混乱的生命年轮的不甘与憎恨，终于能被温柔的死亡之手抹消抚平，他理应感到喜悦。可临了，他终究还是怕了。

    没关系，没关系的。他告诉自己。因为，我能施展世界上最厉害的魔法，只要说出那句咒语，一切便都好了！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他伸出手，似要去抓那轮人造的满月，然后无声地吐出四个字。

    果然，魔法生效了。

    眼前的茫茫黑暗逐渐被点亮，他又能看见了，痛苦消失之后，身体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走啊走，跋涉在漫长的明亮隧道里，最后，抵达出口——

    迎面吹拂而来的，是和煦温暖的、裹挟着尘埃与油墨气息的微风。

    “砰！”

    听见老旧厚重的门扉被用力踹开，他早有准备地从书堆里抬起头，起身走向那只刚成为第十三真祖的吸血鬼。

    “恭喜你通过血狱考验，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那是，你都先我一步当上第七真祖了，我可不能被你看扁。”

    “那从今往后，我们就一起加油。”

    “必须的，我要加倍努力学习这里收藏的魔法典籍，毕竟我的朋友可是拥有真正黑神血脉的厉害家伙。”

    “我也一样。全世界只有你，和我势均力敌。”

    夏弥旬看见，第七真祖的脸上竟然泛起一丝舒展的笑容，也不知这喜从何来。他的身躯像被飓风吹袭的沙丘，很快湮散成了一地灰白色的粉末。

    清算，终于结束了。

    夏弥旬闭上眼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走向商籁。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评论里抽10个宝宝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