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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完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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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宗正的手都在抖,颤声道,“不管生儿生女,当然是随我家姓!”

    庭院里坐着的梅老员外脸色一沉,不高兴了。

    “既然答应了入赘,就是我梅家的人。生下的孩儿自然是跟随梅姓。”

    大宗正拄着拐杖颤巍巍往庭院里走,冷不丁听了‘入赘’两个字,一口气没喘上来,停在原地动不了了。

    常伯赶紧搬来一把木椅,让亲家叔公就地坐下,又送上温茶。

    洛信原坐在梅老员外对面,神色镇定地开口道,“梅伯父放宽心,家里的事由我做主。小婿既然应下了,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梅老员外见他通情达理,放缓了口气,“老夫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故意叫你家绝后。”

    他沉吟片刻,“这样罢。以后我儿生下头胎,不论男女,都跟我梅家姓。以后再怀上二胎,不论男女,跟你原家姓。如何?”

    大宗正坐下喝了几口热茶刚缓过气来,听到这句,噗一声又把茶全喷了。

    “什么……什么原家?”他颤声问。

    老人家年纪大了,脑子转不过弯,人进院子后已经彻底蒙了,顾不上如今什么情况,只管颤声坚持,

    “其他不论,头一个男孩儿,乃是嫡长子,定要随我家姓!”

    梅老员外不痛快了。

    把茶杯往桌上一放,薄怒道,“亲家叔公好不讲理!哪家的上门女婿像你家这般讨价还价的。我儿头胎生了男孩儿,那也是我梅家的嫡长子,和你原家什么干系。”

    大宗正气得直瞪眼。

    两位老人家像两只斗鸡般,彼此互瞪,哪边都不肯退让。

    梅望舒看不下去了,从厢房里走出来,唤道,“父亲。”

    她把梅老员外叫去旁边,轻声商量,“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何必赶在两家定亲的好日子吵嘴。父亲或许未听说,孩儿身子不大好,以后能不能怀胎都不知。”

    梅老员外坚持,“身子不好可以慢慢调养。现在不商量好,等以后成亲怀胎后再商量就迟了。”

    梅望舒想了想,“他家产业需要嫡长子继承,也难怪他家叔祖着急。父亲不介意的话,两边各让一步可好。”

    梅老员外哼道,“就他家的破落祖宅,京城剩下那点产业,还惦记着让后人继承。罢了,继承他家的反正也是我梅家乖孙。”

    大宗正那边也被洛信原召去,低声说了几句,大宗正越听越茫然,坐回原处闷不吭声了。

    两边最后商议着,头胎若是女儿,跟梅家姓,继承梅家家业。

    若生了男孩儿,跟男方姓,继承男方家业。

    两边商议妥帖了,看看时辰不早,暮色浓重,夕阳即将落山,梅老员外吩咐把正屋明堂的龙凤红烛点亮,两家长辈坐在明堂灯下,准备交换庚帖。

    洛信原此时却出声道,“再等等。还请了一位长辈前来观礼。这位长辈赴宴不好中途退席,此时应该快到了。”

    梅望舒若有所悟,站在厢房檐下,瞥了他一眼。

    洛信原知道她心中猜想,以口型无声道,“叶。”

    不多时,门外响起车马停下之声,叶昌阁换了身簇新的朱红袍子,急匆匆进门。

    “陛……公子在此处?”老人家被庭院里五光十色的灯笼闪花了眼,缓步走进,四处张望着,

    “老夫刚才送走了远客,这才赶来此地。大婚人选至今守口如瓶,今晚总算可以现出真身了罢——望舒?”

    叶昌阁脚步一个趔趄,停在原地,目瞪口呆地打量着身穿喜服、袅袅婷婷站在厢房檐下的梅望舒。

    “你……你怎么……”老人家手指着她,说话都不利落了。

    梅望舒走出来几步,从容行礼,在明亮灯下显露出动人眉眼,“老师。”

    叶昌阁站在原地,瞪眼看她梳起未出阁女子的发髻,穿了一身朱色喜服,老人家的脚步是彻底动不了了。

    直到洛信原缓步出来,唤了声,“叶相。”

    叶昌阁颤抖着手,大步冲进正屋,把屋里端坐着、准备交换庚帖的大宗正拉了出来,

    “你知道今晚秘密定下的是何人?!”

    “梅家嫡女。”大宗正诧异道,“梅学士之妹。叶相过来时竟不知?”

    叶昌阁不说废话,把他直接推到梅望舒对面,“大宗正,把眼睛擦亮了,仔细看看你家侄孙媳妇。”

    大宗正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走近梅望舒身侧,仔仔细细打量了半晌,蓦然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梅学士!”

    他颤巍巍过去庭院树下,质问洛信原,“陛下,你要娶梅学士为妻?不行的呀!”

    他拄着拐杖,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古皇家从未有男妻,我朝不能开这个先例。不成,不成!”

    梅老员外在明堂里左等右等,不见有人进来,男方家的两位长辈却聚在庭院里不知嘀嘀咕咕些什么。

    他坐不下去了,皱眉扬声喊道,“信原贤婿,你家里长辈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个都神神叨叨的,至今不进来。莫非不满意你做我梅家的上门女婿。”

    洛信原坐在梧桐树下,听大宗正抱怨完了,沉着地放下茶杯,

    “家里的事我做主。梅伯父放心,这桩亲事今晚肯定要定下。”

    说着起身走去梅望舒面前,拉起她的手,手指亲密交扣,走回瞠目结舌的叶昌阁和大宗正两人面前。

    “今日在此地的种种见闻,还请二老莫要传出去。”

    “梅家并无嫡子,梅家二老膝下只此一女。京城多年,知根知底,是朕心仪之人。”

    还是叶昌阁最先反应过来,“望舒,你、你是以女子之身,瞒过了所有人……入京为官?”

    梅望舒莞尔道,“老师,大宗正,过去十年身有苦衷,多有欺瞒,还请两位老人家体谅。”

    洛信原看了眼天色,催促道,“暮色黄昏,吉时已到。各位动作还请快些,莫要误了吉时。”

    两边赶在吉时末尾,在龙凤红烛下交换了庚帖。

    正红色刻花庚帖,封面烫金,以金粉掺墨书写内容。

    婚事妥帖定下,梅老员外带笑打开庚帖,去看佳婿的生辰八字,姓名籍贯,家中曾、祖、父辈三代名讳。

    “洛璳(tian),字信原。”他想起梅望舒之前所说的话,喃喃道,“他父亲生前给他取的,果然是个极冷僻的单名。”

    正欲合拢庚帖,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又重新打开,仔细回去看。

    越看越不对劲。

    “不是姓原么?”他满脸惊诧对着庚帖,“怎么庚帖里写着姓洛?洛乃国姓,这个可不能乱写的啊。”

    大宗正坐在对面,听得清清楚楚,气哼哼接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姓洛!皇家宗室之姓,难不成还辱没了你梅家门第?”

    梅老员外越琢磨越不对劲,反反复复地去看庚帖,抬头打量着门外正和女儿喁喁私语的佳婿,又翻开庚帖,去看佳婿的父亲姓名,祖父姓名……

    手一抖,庚帖差点掉了。

    “女儿啊……”

    他颤声招呼门外的梅望舒进来,“咱们圣上……今年多大年纪来着?”

    梅望舒轻轻挣脱洛信原的手,从屋檐下进去明堂,把烫金庚帖合拢,放回父亲手中,淡定道,

    “父亲不必多虑。既然入了门,就是我梅家女婿了。”

    —————

    北魏国进贡使者入京后,京城里渐渐传出风声,梅学士要退隐。

    梅学士身子不好,去年腊月已经归乡了一次,今年京城局势动荡,圣上病重,梅学士才抱病赶回京城。

    如今局面稳定,梅学士又要退,京城各家都不意外。

    但这次退隐,和上次大有不同。

    七月中旬,宫里消息传来,梅学士正式致仕,卸下身上现有翰林学士、太子少傅、金紫光禄大夫、参知政事诸多头衔,保和殿大学士的官职原样保留,赐居东都宅邸。

    东都距离京城约两日行程。

    七月中时赐居东都,满京文武出城相送;七月底朝臣入宫觐见之时,竟意外在宫中邂逅一身鹤氅白襕的梅学士,气度高华,意态闲适,与圣上悠然漫步闲谈。

    原来圣上对梅学士多有信赖,赐居东都后,依旧会偶尔请回京城,参与朝廷资政。

    消息传出来后,朝中文臣无不啧啧赞叹。

    善始善终的一段君臣佳话,成为天子皇权对士大夫极为优容的典范。

    时常有文臣在叶昌阁面前大发感慨,

    “有学生若梅卿,今生可含笑九泉矣!不知下官何时有叶相的福气,能收到如此佳徒。”

    叶昌阁听多了,捻须微笑的同时,总淡淡回一句,“如此佳徒,实属难得,天下只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文官们听多了,背地纷纷腹诽,叶相得理不饶人,简直不知‘谦虚’二字如何写。

    别的不说,就说叶相自己的大弟子林思时,不到三十年纪,便已经身居枢密使要职,出入政事堂,倒也不差嘛。

    如今朝中左相职位虚悬,再熬几年资历,只怕林大人不到四十年纪,便可以再进一步。

    只有林思时自己有苦说不出。

    自从得了圣上那句‘回家闭门思过,把后院清理干净再复职’的口谕,他不惜当众搬出林宅,当众誓言今生再不纳妾,身边只有发妻一个,抛去子嗣拼前程。

    后来果然如愿复职,枢密院大权在握,‘参知政事’的头衔也加了回来。

    之后,他雄心勃勃,把目光定在了空悬的左相职位上。

    却在某个夜晚,在东暖阁外等候通传时,隔着木门听到圣上和叶相闲谈的只言片语。

    圣上当时留叶相用膳,喝了些酒,带着几分淡淡讽意对叶相道,

    “你那大弟子林思时,人是极聪明的,就是心思不纯,算计太甚。既然当众放下大话,‘愿效仿叶相,今生今世,后院只有吾妻一人。从此家宅清静,一心为天下万民福祉效力。’”

    “朕便等着看他。”

    “叶相是耳顺之年入相的。若他到了叶相的年纪,依然能如他自己所说,‘今生今世,后院只有吾妻一人’,朕便信了他,把相位给他。”

    ——

    朝中有明眼人发现,向来态度坚决地尊崇皇嗣、几度上奏请求立后的叶相,最近不怎么催促圣上了。

    只是偶尔督促礼部,跳过筛选画像那一步,直接把本朝立后的章程,捡最简单的上奏备用。

    有官员察觉出其中关窍,试探性地问起几句,都被叶昌阁二两拨千金地拨开,只回应一句,

    “圣上心中已有人选。”

    再追问下去,叶昌阁就会一记太极推给大宗正,“人选不好多说。但大宗正亲眼见过,亲自点头。”

    大宗正并不每天上朝,偶尔大朝会后被人堵住追问,身为宗室辈分最高的老王爷,脾气可不像叶昌阁那么隐忍含蓄。

    直接一句话当面呛回去,“后位人选已定,本王亲眼所见。圣上不愿公诸于众,自然有不愿的道理。尔等若想问,为何不直接去问圣上。”

    朝中官员们面面相觑。

    以叶相和大宗正的身份,不至于联手诳人。后位人选确实是定下了。

    大宗正这个宗室长辈亲自出面,说不定两边早已秘密过完了六礼,上了玉册。

    只是圣上不肯公布人选。

    无声无息地立了后,这可是本朝从未有过之咄咄怪事。

    ————

    京城官员们私下里猜测纷纷的时候,梅望舒在东都清闲得很。

    东都气候宜人,多雨少风,就连草木都比京城多了一份润泽绿意,向来是闲居休养的宝地。

    自从赐下了东都宅邸,梅望舒便经常在京郊别院和东都两处闲居,畅游在山水之间,养得人也多了几分水润光泽。

    朝中政务不甚紧急时,她的东都宅邸便会收到一封来自京中的拜帖。

    拜帖向来是不署名的。

    只是在边角以朱笔涂几朵梅花,上头以简笔勾勒一轮月亮。

    那月亮并不总是圆月,有时画的极细弯钩,一看便是初一初二;有时画得却半圆不圆,看起来不知是初五初六,还是初七初八,叫人揣测不出。

    月亮下面随心情写几行小字。

    有时候是黏糊糊的‘抬头见月不见人,思卿欲狂,不知卿可念我。’

    有时候极简单地写一句‘紫宸殿外桂花开,幽香盈室。’

    有时候显然是被政务烦得快发狂,几笔狂草写下抱怨,‘天下之荒谬事年年不绝,月月不绝,日日不绝,哭笑不得。朕随手写的,雪卿不必理睬。’

    这天早上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

    上头一轮新月如勾,勾勒得线条细不可见,画得显然是昨晚初一的月亮。

    梅望舒笑了笑,随手放到书桌边角的那摞月亮里。

    中午却又收到了第二封拜帖,上头绘制的新月粗了些。

    梅望舒自从闲居东都,这还是头次在一天内接了两封帖子,多看了几眼那月亮,心里忽然微微一动,把早上刚收到的那封帖子从月亮堆里翻出来,两个拜帖挨个比对日期和月亮,不由失笑,

    “这是人在路上画的。两日前夜里启程,绘下当夜的月亮,从京城送来;第二封帖子是昨晚在半路上画的,送过来的时间少了一半,今日中午便送到了。”

    想明白了,随即吩咐下去,敞开大门,洒扫庭院,等候贵客登门。

    洛信原在这天傍晚时风尘仆仆,踏进门来。

    前天夜里从京城启程,路上加急赶路,两日的行程,硬生生省下半天的时间。

    走进门户虚掩的正院,一眼便看见梅望舒披了件天青色的鹤氅,坐在大片红彤彤的枫树下,正在写字。

    洛信原起先没发现什么异状,走近时才发现,她惯常披着的鹤氅下,穿的竟然不是男子的直缀袍子,而是一件新做的沉香色对襟薄衫,下面配了身月白色的襦裙。

    再走近仔细打量,发髻也不是男式束发的式样,而是将满头乌发随意绾起,用一根梅花玉簪松松簪在头上。

    洛信原眼里看着,眸光幽亮灼灼,心里突突地狂乱跳动。

    脚步不知不觉地停住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怕走得太近,惊扰了她写字;

    还是怕走得太近……自己会克制不住,在这么美的如画景致里,直接上去把人扑倒……

    最后还是梅望舒惊觉他走近,停下了笔。

    “你来了,信原。”

    她并未察觉洛信原心里的矛盾,坦然招呼他走近,把纸上墨迹未干的两个飘逸行楷指给他看。

    “我的本名,就写在庚帖上,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没有亲口告诉你,不妥当。”

    “既然我想起此事,今日又正好你来,索性当面写给你看。”

    洛信原确实早已知道了。

    “梅姝。”他低头念着,简简单单两个字在唇齿之间缠绵,

    “是个女子的好名。你父亲喜欢叫你阿姝。起初我以为是‘望舒’之舒,后来才想到,在家里应该唤的是你本名。”

    梅望舒并不否认。

    “我曾经很厌恶这个本名。幼年化名‘望舒’之时,曾经真真切切地希望自己从未有过‘姝’这个本名,真真切切地希望自己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洛信原站在她身侧,安静地听着,不曾出言打扰。

    最后才追问,“后来呢。”

    “后来……”她微微地笑起来,“带着‘望舒’这个化名,来到京城,遇到老师,得老师举荐入宫,见到信原。”

    “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了。”

    “等一切当真变得截然不同之后,我开始觉得……虽然境遇天差地别,我其实还是当初那个我。‘望舒’这个化名是很好。但如今我觉得,可以重用本名了。”

    她在初秋的金色夕阳下起身,在那片红灿灿的枫叶林下,带着细微笑意,鼓励地注视着两步外的洛信原。

    “我单名姝。信原,你以后私下可以唤我阿姝。”

    洛信原的呼吸凝滞了片刻。

    胸腔深处涌起难以掩饰的狂喜,他一声不吭,几步上前,直接把人拦腰抱了起来。

    暖玉温香,安静地蜷在怀中,长睫遮掩下的眸光带着满满笑意。

    洛信原思索了片刻,换了单手抱,缓缓向她伸出了左手腕……

    梅望舒转头避开,声音里也带了笑,“是真的。不是你在做梦。今天别逼着我咬你,我便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洛信原深吸口气,沉着下来,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单手撩开衣摆坐下。

    “你说,我听。”

    梅望舒整个人慵懒地蜷在他怀里,眸光低垂,缓缓说道,

    “你在西阁曾经追问过,入京十年,我为何而来。”

    “当日你问我,为江山社稷?为匡扶皇室?为我梅家?”

    “天家气势十足,句句咄咄逼人,把我逼到了墙角里。”她轻声道,“你当时怎么不会多问我一句,入京十年,是否为了别的?”

    洛信原隐约感觉她要说什么,原本平稳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梅望舒想要抬头看他神色,却被手掌一把按住,牢牢地按在炽热怀里。

    只能在怀里隔着单薄衣衫感觉那起伏不定的胸膛,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别说了。”洛信原恳求着,“你越说,我越感觉像是做梦。我洛信原何德何能,上天如此待我,我感觉这一切像是极荒唐的美梦,一睁眼,梦就醒了……”

    梅望舒把他的难以置信看在眼里。

    却还是一字一句,轻声继续说下去。

    “当年易钗而弁,入京十年。梅姝心中为梅家,为社稷……亦是为信原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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