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0章 梦境
慈元殿。</p>
殿中弥漫着一股香味,炉里用的是乳香树的树脂,出自大食之麻罗拔。乳香是普通百姓也能用到的香料,可见皇后简朴。</p>
但近日除了这香味之外,殿内还混合了浓重的药味。</p>
王清惠穿过重重帷幕,有些惶恐地在凤榻前行了一礼。</p>
偷眼看去,全久穿着中衣倚在床头,虽看不清晰,但憔悴之感却是隔着帷幔都能感受到。</p>
“起来吧。”全久的声音从帷幔之后透出来,显得有些无力,“听说,朝廷要议和了?”</p>
“是。官家已下旨命陈宜中陈相公全权负责与李逆谈判。”</p>
“谈判……朝廷能答应的条件是什么?”</p>
“官家没有问过。”王清惠亦有些无奈,道:“但臣妾猜测,应该是效西夏旧事。让李逆对治下称帝,对大宋则称‘唐国主’,再赐些岁币。”</p>
“不讨伐李逆了?西南西北六路重镇不要了?”</p>
王清惠十分惶恐,道:“圣人息怒。”</p>
“息怒?”</p>
全久喃喃道,有些走神。</p>
她这次病倒,旁人都当她是吓的,当她是被吕文德的死讯吓坏了,害怕叛军杀到临安才病成这样。</p>
但她自己知道,是因为生气。</p>
气当年选择嫁了一个傻子皇帝,结果那个蹴鞠场上的男子也成了皇帝,还狠狠打败了她的丈夫。</p>
这两个皇帝摆在一起,她付出的一切完全成了笑话。</p>
今日又听说官家要议和,这股怒气更是不可遏制。</p>
“要怎么息怒?如此轻巧就打算承认一个叛贼的帝位,半壁江山拱手让人?满朝文武都在做甚?如此大事,贾似道怎么敢不问过太后就擅自做主?!”</p>
说这些,她不是认为大宋能挡住李瑕,不是判断局势认为该打一仗。</p>
她是个很情绪化的女人,完全就是气自己的丈夫窝囊。</p>
王清惠很是为难,应道:“禀圣人,不是贾平章公作主,是……圣心独断。”</p>
全久扶额。</p>
她看得明白,知道丈夫不仅窝囊,还蠢。</p>
事情到这个地步,气都不知往哪儿发。</p>
默然了一会,全久开口道:“这几日杨淑妃生了个儿子。我病得厉害,身子骨沉。你代我去看看她。”</p>
“臣妾这就去。”</p>
等王清惠退了出去,宦官曹喜便上前,跪在全久面前,低声道:“圣人,奴婢听说有人嚼舌头,说是,杨淑妃想趁圣人病重……”</p>
“闭嘴。”全久澹澹道,“我还会与这些女人去争吗?争什么?”</p>
曹喜的意思她知道,但她发现自己并不太在意赵禥和哪个女人又生了哪个儿子。李瑕都打到鄂州了,杨淑妃生了儿子且就算不夭折又怎么样。</p>
想到这里,全久发现,唯一让自己下过毒手的人只有赵衿。</p>
她突然有些不安起来,转头看向榻边桉几上的药汤,眼神中泛起了惊惧之意。</p>
“那件事……查清了没有?”</p>
曹喜愣了一下,顺着全久的目光看去,明白过来,遂应道:“还在查,但天台山那边,贾似道安排了很多护卫。”</p>
“……”</p>
听了这些,全久心中愈发不安。</p>
这样焦虑了一整日,好不容易她才得以昏昏沉沉地睡去。</p>
头很重,使得她梦到了很多东西。</p>
她梦到赵衿在贾似道面前厉声大喊“就是全久那个女人要害我,舅舅为我报仇!”</p>
“好。”贾似道笑道:“舅舅药死那个女人。”</p>
梦境混沌不清,全久梦到自己似乎被追杀,她很害怕,拼命地逃,逃到了吴山,逃到了一座阁台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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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似道端着一碗药走上来。</p>
“别杀我,别杀我。”全久拼命地摇头,额头上满是汗水。</p>
之后,她感到跨下流了很多血。</p>
“我的孩子……”</p>
她狼狈地向后退着,终于跌下了阁台。</p>
突然,有人一把抱住了她。</p>
“我给你怀的孩子没了。”全久哭道。</p>
之后的梦境忽然变得荒谬起来,且越来越荒谬。</p>
抱着她的那个男人是那样强大,根本就不像赵禥。</p>
钱塘江上的战船横江,旌旗遮天蔽日,全都在为那个男人欢呼。</p>
“我是为了你才决意反了这赵宋……”</p>
全久感到了无比的羞耻,紧紧夹着腿,把身子都蜷缩起来。</p>
同时,却又心安下来。</p>
她沉溺在这种羞耻与窃喜之中,不想再从这个梦里醒来。</p>
但之后,有个女人掀开帷幕走了进来。</p>
全久努力向她看去,隐约见到一个极美的身影。</p>
是……阎容?</p>
是啊,她只认得阎容。</p>
她忽然感到满是斗志,决定要与阎容争宠……</p>
忽然。</p>
“圣人,圣人,该喝药了。”</p>
梦境戛然而止,全久不愿醒来,但闭着眼却再也回不到刚才的梦里。</p>
……</p>
坐在床头喝着汤药,回味着昨夜的梦境,一个念头浮上脑海。</p>
全久摇了摇头,须臾又在想为什么不行,阎容那个老女人都行。</p>
她咬着嘴唇想了许久,招来了曹喜。</p>
“年初,我是吩咐你去长安见了李逆吧?”</p>
“禀圣人,是。”</p>
全久道:“朝廷会遣使见李逆,安排人到使团里……”</p>
~~</p>
数日之后,陈宜中带人从临安出发,前往鄂州重镇。</p>
这是个规模颇大的使团,大宋朝廷各方势力都安插了人手在其中,各怀目的,有想要促成议和的,有想要破坏议和的,有打探李瑕虚实的,也有想要暗中联络李瑕的……</p>
陈宜中很清楚,大宋社稷是否会在这次议和中丢掉原有的大义,甚至大宋社稷的存亡,全都担在他肩上。</p>
江水不停地拍打着大船,逆流而上,显得如此的艰难……</p>
~~</p>
襄阳。</p>
吕文焕像是老了二十岁。</p>
他年纪不过四旬,却在近来白了许多头发。</p>
眼下京湖十万精兵都在襄阳,吕文德一死,大军仿佛是交给了他吕文焕统领。</p>
但吕文焕官职还低,名义还未理顺,短时间内绝对不敢指挥这些兵马打仗,反而还要供应大量的粮草。</p>
相当于供养一个庞然大物,而这庞物大物根本起不到作用,只会拖累他。</p>
这是对内的局势。</p>
对外,元军布兵于汉江东、北,而李逆布兵于汉江西、南,隔江对峙。</p>
襄阳被夹在中间,敌我不明,后方的重镇鄂州又丢了,自然惶恐。</p>
吕文焕不想打,他希望李瑕能退兵,好让他有时间消化吕文德留下的军权。</p>
而元军就是为了来围歼李瑕,李瑕一退,战事自然也就消弥了。</p>
好不容易,挨到十二月,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p>
……</p>
“李逆似乎不在襄阳战场了。”</p>
“能确定吗?”</p>
“两日前,有支兵马离开了李逆大营。之后连着两日,探马都没在江汉上看到李逆的大旗。”</p>
吕文焕沉吟道:“前几日还打探到叛军增兵了……到底是增兵还是退兵?”</p>
“末将怀疑,是有一支叛军来护送李逆走了。”</p>
“走去哪里?”</p>
“看迹象,似乎往江陵去了。”</p>
吕文焕微讶,道:“怎么去?襄阳还在,他又从何处劫了船只?”</p>
“似是轻车简从,只带千余骑走陆路往江陵。”</p>
“不会。”吕文焕摇头道:“我确定元军正在勐攻关中,李逆怎么敢在这个时间不回援关中反而南下?”</p>
他走上城头,向远处望去,隔得远,根本看不到敌阵有何变化。</p>
于是又转回城楼,铺开地图思忖。</p>
眼下的可能性有几个。</p>
一是李瑕羊装南下,实则转回长安,准备反击元军。这对李瑕与大宋都是最好的结果,也是最有可能的情况。</p>
二是李瑕故意收了大旗,实则人还没走,想要偷袭襄阳。这不太可能,襄阳城防牢固,且元军离得太近,</p>
三是李瑕真的下了江陵……为何呢?再从江陵往鄂州,继续顺江而下?不要关中了不成?</p>
与大宋鱼死网破,让蒙元得利,于李逆又有何好处?</p>
吕文焕想来想去,有心想要出兵试探,但终究不敢。</p>
相比吕文德,他读过兵书,更理智些,且更擅于守城,但他终究不是吕文德,不敢像吕文德那样主动出击……</p>
~~</p>
李瑕正在去往江陵府的路上。</p>
毕竟是称帝了,他已不能像以前一样,只带一两百骑便随意行走。</p>
加上仪驾,这支队伍有两千余人。</p>
虽说还是不多,但勉强也称得上是一个简朴帝王的排场了。</p>
房言楷伴驾,难免又劝谏了几句。</p>
“陛下,离开大军,万一遭遇宋军围堵……”</p>
“此去江陵,由这千余精骑护送,到了江陵再由姜才率军护送朕到鄂州,与史俊会合,不论是陆战还是水战,朕的安危你都不必担心。”</p>
房言楷又道:“但陛下就不忧心关中局势吗?”</p>
“不急。去岁朕亲往西域,联合蒙古诸兀鲁思,已初见成效。这次廉希宪主政甘肃,判断西面防御压力已减,放了两万余兵力东援。”</p>
李瑕抬手指了指周围的骑兵,道:“不仅是陆小酉带来的这千余骑兵,是两万余兵力。”</p>
房言楷又问道:“但分到兴庆府、延安府、潼关、黄河等各个战场,够吗?”</p>
“所以,朕要把襄场战场的兵力调回关中。”李瑕道,“是房卿说的,襄阳城高粮足,兵多将广,又有元军在侧随时准备取渔翁之利,已成鸡肋。”</p>
这话确实是房言楷说的。</p>
“臣是劝陛下不必再攻襄阳,先退回长安为妥。但没想到,陛下听了前半句,不肯听后半句。”</p>
李瑕道:“关中是防御战,朕在或不在,差别不会太大。”</p>
“但百官百姓需要陛下在,才能安心。”房言楷道:“陛下初登大宝,需要做的是尽快稳固帝位。”</p>
“不错。”李瑕点点头,缓缓道:“逼着赵宋称臣,便是朕稳固帝位最快、最好的办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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