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信这世上有妖魔鬼怪吗?”
感到四周的金光黯了些,周启尊才挣扎着将眼睛睁开两条缝儿。这一睁眼,他僵住了。
张决明手里的赤金令在河面投射一圈璀璨的金光,那金光乍然陨灭,河水卷起漩涡,漩涡越卷越大,最后居然露出一个漆黑的大洞!
从那黑洞,有无数枯瘦干瘪的手爬出来,数不清有多少双,它们争先恐后地往外爬,像一群密密麻麻的白色蜘蛛。
周启尊一阵窒息。
这爬出来的是鬼!
那些鬼各各惨不忍睹,大多缺胳膊断腿,有的青面獠牙,有的满脸是血,有的只有半张脸,有的甚至后脑勺被掏空,脑袋只剩下个空壳头皮!
他们不断蠕动地堆踩在一起,全部爬上了九婴的身体!张开嘴开始撕咬!
九婴那孽畜被咬得滋哇乱叫,一声一声哭得极其惨烈,而那些厉鬼也一齐发出悲嚎。
周启尊听得头疼欲裂,就像有无数把锥子正在他脑袋里捅窟窿。
头顶的火团子倏一下灭了,温暖和光亮一同消失,大冷风对着周启尊的脸猛地糊来一巴掌,他浑身一哆嗦,脑子灵醒了些。
张决明给他取暖的火团子没了,周启尊往头顶望一眼,又飞快转眼看张决明。张决明本是站在树杈子上纹丝不动,竟突然晃了下身体。
周启尊心道不妙,连忙伸出手去抓人,这一伸手,他一直握着的小刀掉了出去。
周启尊没抓住。他只堪堪够到了张决明的手指尖。那冰冷的指尖在他手心里划过,周启尊整条小臂瞬间麻痹,只能眼睁睁看着张决明从树杈上摔落!
张决明就像隆冬最后一片枯树叶子,轻得似乎没有重量。
只一刹那,周启尊瞪着张决明的脸——张决明一双眼睛暗淡无光,双唇微微张开,似是有话还没说完。
神经被狠狠攫了一把,周启尊的胸腔子猝然空了下。
“张决明!——”周启尊大吼,这一声太用力,吼完眼冒金星。
掉落的刀子晃出血亮的精光,和张决明一起坠入河中,溅起大片冰冷的水花。
而河水中央,九婴已经被千百厉鬼吃了个干净,再也嚎不出哭声。
周启尊抬头,死死瞪着眼睛,瞪得眼眶生疼。他看见河面上有漆黑的漩涡再次卷起,将那些厉鬼成沓地卷进去,不论他们如何挣扎,如何绝望叫喊,最终都被卷入黑暗中,声销迹灭。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不消几秒钟,河面蒙上一层灰扑扑的阴影,重新恢复平静,再找不见丁点儿涟漪。
九婴,厉鬼,漆黑猛烈的漩涡,还有张决明,都不见了。
许久。
天边悄然露出一抹冷白,几道晦暗的光明纤细如发,穿针引线般透过云层,莅临大地。
周启尊坐在树上,全身失去知觉。他坐了一会儿,直到肌肉因为寒冷而不由自主地抽搐,他才回过神儿,小心地从树上下来。
两脚刚踩实地面,周启尊差点扑通一声跪下去。他后背又靠着树干缓了缓,这才抠回了点力气。
树下有一小块影子,是什么东西掉在那儿。周启尊弯下腰捡起来——居然是枚孝牌。
黑色心形,中间圈着个白色的“孝”字。
这是......张决明掉的?
周启尊不确定。他想起自己也有一枚这样的。该为蒋秋琴戴的孝,但他不配上身,给它拴在了姑娘那只黑猫的脖颈上。隔天再没见到,也不知被姑娘那泼货给丢哪了。
周启尊顿过片刻,将孝牌揣进了自个儿裤兜里。
有冰凉的东西落在额头,化成水珠从眉角滑下来。周启尊伸手抹了一把,仰头看天。
灰白的天空尚未亮透,竟开始扑簌扑簌地往下掉雪花。
下雪了。
周启尊全身上下疼得厉害。他脸沉着,在河边又站了一阵子,最后吃力地蹲下来,捞了一手心冰凉的河水。
徒惹这一手寒湿。
周启尊转身走了。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每一步都走得无比酸疼。身上的衣服半干半湿,白雪一片接一片往头上落,周启尊的体温越来越低。
渐渐的,眼前像糊了一层薄薄的油纸,让他看不清前方。
终于撑到了小姑的旅馆,周启尊远远地望见旅馆前摞了一圈人,还有穿着警服的警察。
在这下雪的清晨,为什么大家都堵在门口?
周启尊眼中,从那模糊的人堆里,有顶艳丽的小红帽钻了出来。
周启尊稀里糊涂地反应到——这顶小红帽是白雨星。
“尊儿!你跑哪去了?我们都快要吓死了!”白雨星一打眼看见周启尊,立地一高蹦了过去。
凑近后看清周启尊一副快归西的熊样,白雨星又一巴掌捂住胸口,焦急地吼叫:“你这是出什么事了?”
周启尊的耳朵嗡嗡乱响,他掐住最后一抹意识,指了下前面,无力地问:“为什么......都堵在门口?”
周启尊已经看不见白雨星的脸。视线终于完全黑下来,他话才刚问完,就彻底丢了意识。
“......是陈鸣,他跳楼......哎!周启尊!”白雨星大惊,连忙接住倒下来的周启尊。
白雨星扭脸朝身后嚎:“来个人!来人帮我一把!有人晕倒了!”
。
山林里,所有焚烧过的痕迹被白雪遮盖,那一片一片细腻纯洁的雪,它们轻盈地飘落,就像一双双单纯柔软的小手,在不断安慰着这片被烈火烧疼过的土地。
靠岸处,河水咕噜咕噜冒出了一串气泡。
有锋利的刀尖刺破河面,张决明一刀深深戳进了泥土里。借这一刀的力气,张决明撑起上身,慢慢从河里爬了出来。
收刀入鞘,张决明坐在岸边。他浑身湿透,雪花落在身上,星点也没有化掉,没一会儿便将他的发顶和肩头染白。
“决明,你怎么样?”长生铃里传出来微弱的声音。
“不用担心我。”张决明将攥在手心的赤金令揣进衣兜,一口一口冰冷地喘气,每呼吸一次,血气就会在他喉咙眼儿冲撞一次,“周启尊不会有事,我保证。你别怕。”
周怿没再出声。
忽有一道火光从苍白的天空破裂而出,似焚烧的流星,伴随白雪坠落。
张决明仰起头,伸手去接这火。火种在落进张决明掌心时腾得一下炸开。火焰烧灼明烈,转瞬即灭。
——地狱业火。这是幽冥在召他。
张决明按着前胸站起身。他走进了空无一人的树林,进入遥远的丛林深处,不知何时,不知何处,于一片白雪纷纷中没了踪影。
。
山村在一天一夜之间,仿佛堕进地狱。血惨疮痍。
大雪下得诡异,山里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才停下,将所有惊心动魄的痕迹全部掩埋。
大山永远是天然的坟场。它葬送生命,给予孤魂安眠。
周启尊很出息地发起了高烧,像只废物一样被白雨星拎去村里的卫生所吊水。
后来周启尊才弄清楚,那天一大早天刚亮,陈鸣就抱着冷去了一整夜的孩子,从楼顶跳了下去。
“真的太吓人了。陈鸣见自己儿子不喘气儿了,当场就疯了......”白雨星一提这事就心脏突突,他叹口气说,“头朝下,满地全是血。”
周启尊沉默着没吭声。像陈鸣那种怂窝胆子,居然能死得这么惨烈。
该说是意料之外,还是说......人这玩意,不论长得张什么皮,本质上全有疯病,一旦掰断了那根歇斯底里的弦,真比魑魅魍魉好不到哪去。
周启尊又想起了徐春萍,还有老彭的媳妇,那个叫雁儿的女人。
或许就是那么回事。人心各有各的臜子,嗔痴苦恨,凶奢怨艾,烂命动不动就漏眼儿,才会被厄病难魔顺理成章地钻上空子。他害己害,左右不过作茧自缚罢了。
而除去陈鸣的死,村里还有一起悬案。
——徐春萍、孙飞腾等人失踪了。
警方踩着雪山翻遍地皮,只发现了一辆翻倒的破烂桑塔纳,并没找到半个人影,尸体也不见。
只有周启尊知道他们在哪。周启尊记得张决明那条火红的铁索,更忘不了九婴的血盆大口。
张决明。念到张决明......没人再见过他,他是真的失踪了,杳无音信。
脑子里晃过张决明坠河时的脸,周启尊干瞪手上的吊针,突然问:“东头那树林里有条河,有人去捞过吗?”
“河?捞什么?能找的警方都找过了。下一天雪,今儿个降温,河全冻上了。”白雨星一脸茫然,愣住,随后猛地一惊,“你看见谁掉下去了?”
周启尊顿了顿:“没有。”
白雨星盯着周启尊看了会儿:“我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本来以为睡不着,结果睡得像死人一样......”
白雨星呲牙咧嘴,脸上扭出褶子:“反正......你真没事?”
“我不是好好坐在这么。”周启尊淡淡地笑了下。
对外,周启尊只木着一张脸,说自己当夜追着徐春萍出去,但没追到人,失足摔下山坡,晕了半夜,醒来后好不容易才走回旅馆,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真相太邪乎,他压根儿没法说。就让它变成个悬案。
但......周启尊犹豫了很久,看向白雨星那张写满“我很担心你”的脸,还是忍不住张嘴问:“老白,你信这世上有妖魔鬼怪吗?”
“......啊?”白雨星瞪大了眼睛。
村里这两天家家闭门,人人自危,但也是有些稀奇的传言冒出来。白雨星听到过一些。
据说,那夜里有村民望见山头火光大盛,甚至隐约听到了凄厉的鬼叫。
结合徐春萍疯狂古怪的行为,还有屋顶那只离奇的爪印,有人说徐春萍被鬼上身,是专门来村里抓人吃的。失踪的人,包括遥遥,都是她吃的。
还有更邪的,说她本身就是恶鬼,陈鸣上辈子欠了她孽债,这辈子她是来讨债的,甚至连自个儿的孩子都要算作利息。
诸多神乎其神的说法叫人毛骨悚然,白雨星听得连感慨都发不出来。但他还真没想过这种话会从周启尊嘴里吐出去。
“你碰上什么怪事了?”白雨星哆哆着问。
周启尊叹口气:“没有。真没有。”
白雨星:“那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当我没问,说胡话呢。”周启尊板着脸,八风不动。
白雨星再仔细端量周启尊几回,用手去探他额头:“你烧怎么还没退......”
“滚蛋。”周启尊推了白雨星一把,“我想休息会儿。”
白雨星嘬了下牙,不能和发烧的计较,只好说:“那成,你睡会儿,有事喊我。”
说完他帮周启尊顺了下输液管子,又抬头瞅了眼吊瓶:“我出去给你弄点热水。等会儿顺便叫护士进来拔针。”
“嗯。”周启尊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白雨星走了,周启尊在床上愣了一阵,戳着吊针的手突然伸去裤兜里,摸出来个东西。
是他先前在河边捡到的孝牌。他手指在牌子上搓过两下,心想:“张决明最近也要为什么人戴孝吗?”
又联想起张决明曾经去过坟山,难道也要祭拜什么人?是......普通人还是......
张决明就是一团谜,周启尊想不透。一想就头疼。他活了三十三年,还是头一遭发现,这个世上,真的有人不能理解的东西存在。
只是周启尊确定一点。——他不认为张决明会死在那条河里。张决明不是普通人,他那么大的本事,绝对不会轻易被河水呛死。
周启尊长叹一口气,躺下身子,后脑勺枕着枕头。
屋外的走廊上,一个老头步履蹒跚,被个老太太搀着,两把老骨头没磨蹭几步,那老头突然蹲在墙边哇一声吐了。
走廊闹腾起来,有护士跑过来,还有细细碎碎,急促的说话声。
周启尊皱着眉,扭头望去窗外。窗外阳光大盛,传来村民乓乓啷啷的铲雪声。
瞧一瞧,听一听。这倒霉的人间,徒有风雪暖阳,卑微渺小。墙内慌乱,墙外辛劳,人总是在吭哧着努力煎熬。
故事再怎么荒诞离谱,再怎么悲惨悚惕,日子也得照旧磕碰地过下去。就像那白雪,无论下得多大多重,道路也终会被铲平。
人们终将夜以继日,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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