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家门关掉,“家”关掉了
等到放学,班主任老师把张决明叫到办公室去。
“决明,你别伤心,等过几天大家就忘了,老师再帮你换位置。”老师笑笑,抓着张决明的手,“这下知道骗人不好了?”
老师:“小莹那么关心你,跑来叫我的时候都哭了,结果你却骗她,她当然会生气。以后再不要说谎了,知道吗?”
“嗯。”张决明干巴巴点了个头,什么话都没再说。
往后一段时间,他在班级里也很少说话了。
老师说得对,小孩记性差,过几天大家都忘了。忘的不止张决明骗人这件事,也忘了张决明这个人。
整整半学期,张决明都没有交上朋友。他一个人进出班级,课间也是自己趴在教室的角落里,孤零零的。
老师又找了他一次,说要给他换回去,和小莹坐同桌。张决明笑了下,说:“不用了老师,我喜欢自己坐。”
——离远一点,他就不用再骗人了。
老师左右寻思左右放不下心,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张皓朗。张皓朗听了这事,竟请下半天的假,跑学校来接儿子。
这应试时代,小学生的书包能顶颗铅球,像张皓朗这样惯毛病的爹实在少见。
那天下午他给张决明接出去,搁车里问他:“学校里不开心?问你你怎么不说呢?”
张决明抿紧嘴,不出声。
“决明,说话。”张皓朗耐心问。
“爸爸。”张决明好久才说,“我如果说我没骗人,你信吗?”
“当然信。”张皓朗立马应,“我儿子怎么会骗人呢。”
张决明咧着嘴,乐了。
“那到底怎么回事?”张皓朗紧接着问。
张决明脸上的笑没了。其实这时候,他还不懂乔珺的防备。他只知道答应过妈妈,不能把“秘密”说出口,连爸爸也不能说。
“那我们去吃肯德基。”见张决明垮下小脸儿,张皓朗不再问,突然转了话头。
“爸爸你真好。”张决明憋着嘴说,一委屈,就想哭。
“不对你好对谁好。”张皓朗蹬一脚油门,车子跑出去,“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这一下午,张皓朗带着张决明好吃好玩,等夕阳现了,他总算在张决明脸上又看到了笑。
张皓朗可放了心,带着好儿子回家,买齐了蔬菜水果,搁楼下坐着,一起等乔珺。
“咱爷俩在这接妈妈,等她回家。”张皓朗抱着张决明,让张决明坐在他腿上。
“好。”张决明笑。
这当爹的,一见孩子乐,星星月亮都想摘,难怪乔珺成日说他扶不上墙,净会溺爱儿子。
张皓朗竟说:“学校你要是念的不开心,咱大不了换一个学校,又不差什么,顶多远点儿,爸爸有车,天天开车送你。”
听听,这屁话要是被乔珺听去了,绝对要怼上几嘴。
张决明比他爸懂事,他搂着张皓朗的脖颈:“爸爸,不用,没什么事。”
张皓朗被这下搂得合不拢嘴:“那就好。就是小孩子闹脾气,几天就好了,对?”
“嗯。”张决明点头。
“真乖。”
张皓朗一抬眼,正见乔珺从对面过来,他放下张决明:“妈妈回来喽!”
张皓朗笑得开怀,一路小跑着奔乔珺去,又朝乔珺招手。
乔珺起初也是笑的,但她突然变了脸色,大喊一声:“小心!”
张皓朗只来得及一愣,随即听见一阵轰隆的引擎声在耳边呼驰,顷刻间又一阵风扑过来,他双脚离地,被大力撞倒,后脑勺磕去地面,脑子嗡嗡乱叫。
那从拐弯处奔出来的摩托车飞驰而过,一个急转弯消失在视线里。
“爸爸!——妈妈!——”张决明从后面大叫着跑过来。
“怎么骑车的!”张皓朗对着摩托车飞走的方向吼,连个尾气影子都没骂着。
“你没事?哪受伤了没有?”
这一声唤,张皓朗才发现乔珺竟扑在自己身上。
“我没事。”张皓朗没好气地说,一低头见乔珺脚踝处有血,他急了,一把攥过乔珺的小腿,“你给我看看!”
仔细看了好一阵,只见血,哪里有伤?
“这怎么......你伤哪了?”张皓朗一激灵——刚才摩托车过来的时候,乔珺离他起码几米远,那电光火石的刹那,她是怎么扑过来的?
夕阳渐深,成了滚烫的血红色,洒在乔珺半张脸上。她张开淡色的嘴唇,冰冷的手握住张皓朗的手:“皓朗......”
她的手太冷,张皓朗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你到底伤哪了?”张皓朗又问一遍。
乔珺无话可说,只是摇摇头。
张决明站在父母身边,从这一刻,他的手指尖开始发凉。
山鬼血脉渐渐觉醒,入夜以后,张决明的手彻底冷掉,再没有暖热过。
。
后来,家里的气氛越发低沉,张皓朗慢慢不对劲了。
他想起了很多事,越是想,就越害怕。
他和乔珺在一起近八年,记忆里竟想不起乔珺受过伤,生过病,对于一个常人来说,这实在不正常。
乔珺手脚一贯冰凉,他怎么捂都捂不热。
乔珺生张决明的时候,分明是夏天,无风无雨,可那夜他却冷得要命。
他是穿着西装外套等在产室门口的。那阴冷叫他汗毛战栗,似乎有只冰凉的鬼手在身上乱爬……
一半细思极恐,一半自己吓自己。
再加上那天摩托车的事乔珺始终没有解释过,她脚踝上的血也不知从何而来......
张皓朗怕了。他忽然起了个可怕的念头——乔珺,该不会不是人?
可鬼不是没有脚,怕阳光吗?
终于他忍不住,再次问乔珺:“到底怎么回事?你我夫妻这么多年,还有了决明,你有什么不能告诉我?”
乔珺对上张皓朗的眼睛,知道瞒不过去了。
她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在自己手心割了一刀。
“哎,你干什么!”张皓朗忙抓过乔珺的手腕,他眼睁睁看见,那道伤口在自己愈合!
“啊!——怪物,怪物!”张皓朗一声尖叫,扔了乔珺的手。他从沙发上蹦起来,夺门跑了出去。
乔珺低头望着手心里的血红,怔了神。
张决明就站在门后,他将门开了个小缝,但没敢出去,也没敢喊妈妈。
他觉得“骗人”两个字委屈了,但现在,他从亲爹嘴里听见了两个最妥帖,最合适的字眼,没有丁点委屈——“怪物”。
。
张皓朗走了半个月,乔珺没有找他。那天周末,他终于回家了。
“你回来了!”打开门,乔珺满脸的惊喜。
张决明也开心极了,他很想张皓朗,跑过去,朝自己爸爸张开手臂。
但张皓朗没有抱他,只是朝他疲惫地笑了笑,便进屋了。
之后几天的时间,张皓朗瘦得特别快。吃不下,睡不着。
他扪心自问,他爱这个家,爱乔珺,爱张决明。但......午夜梦回,只要一想到自己枕边美丽温柔的妻子是个怪物......
他受不来。他终归是个胆小的凡人。
人总是会怕未知的,不寻常的东西不是吗?或许当故事听还能一笑而过,但当“她”和你朝夕相处,变成你的亲人,变成你的爱人,当你对着“她”的眼睛,当你们抬头不见低头见......
一道坎儿,总是过不去。
许仙被白素贞吓死,不是不爱她,那是应该被吓死。
一天、两天、度日如年……每一秒钟,都是折磨。
张皓朗知道,他疯了。当他将一盆狗血泼到乔珺身上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疯了。他的精神崩灭了。
狗血,辟邪。
乔珺顶着浑身腥臭,伸手摸摸脸,掌心血红的。
她说不出话。
张皓朗在夜里瞪乔珺那张糊了血的脸,血滴子从她的下巴上往下掉,掉到被褥上。
张皓朗用手揪紧头发,推开门跑出去。他跑不动,脚步磕绊,一头撞上了张决明。
“决明......”张皓朗直愣愣地看着张决明。
张决明那眉眼生得极像他,标致,秀气。
“爸爸......”张决明伸手拉张皓朗。
小孩子冰凉的手,没有温度,软软的,像一只死掉的冷泥鳅。
张皓朗吓得心肝俱裂,他再看那双像自己的眼睛,只觉得自己也成了“怪物”,而眼前小小的一只张决明就是证据。
“啊!——”张皓朗扑起来,掐住张决明的脖子,竟将他抵在墙上!
“爸......爸......”张决明震惊地瞪着张皓朗,他从没想过,这个把他当作宝贝的男人,有一天会呲牙咧嘴地要掐死他!
鼻涕眼泪流进嘴里,张皓朗掐着张决明,听见孩子喘不上气的痛苦呻吟......
手指发软,张皓朗手一松,跪在地上,压着胸口呕了一通。
恶臭的呕吐物喷在张决明拖鞋上、脚上。
张决明还是喘不上气。他脸煞白煞白,呼吸道似乎被卡住,仍旧憋在那里。
“决明,决明!”乔珺过来了。她抱着张决明,拍张决明的后背。
张决明嘴唇张开一条缝,一阵微弱的空气灌进去,像削薄犀利的刀片,将他整只肺子剌成两半。
张决明倒上一口气,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得满腔血气,咳得浑身无力,最终两眼一黑,瘫软身体晕在乔珺怀里。
乔珺搂着张决明,放声大哭:“张皓朗,这是你儿子!”
乔珺:“就算我不是人,但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有了家,有了孩子,你就这么怕我?我害过你吗?”
一边的张皓朗趴在地上,他倒不哭了。眼泪像流干了一样,他用头去撞地,“砰”一声响,头破血流:“我就是受不来,受不来......我们寻常的日子怎么没了?我......我头好疼,我要疯了......”
“你们走,走。”张皓朗缩在墙边,身上滚了脏兮兮的呕吐物,“你们走,走……”
他一直重复着。
乔珺抹掉脸上的眼泪和狗血。她最终抱起张决明,转身走了。
家门关掉,“家”关掉了。
。
再见张皓朗,是一个月以后。
这个温和懦弱的男人果真疯了,他进了精神病院。
张决明觉得这人不是“爸爸”。他消瘦、病态,脸颊凹陷,双眼无神。他很陌生。
张皓朗的头被剃秃了,还贴着纱布,但他仍会用头去撞墙,嘴里喃喃念叨:“她是人、她不是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注)
浮沉人间,世人大多爱问:起初是好好的,愿望那么美,为什么结局往往支离破碎?
——只道人生无常,人性炎凉。
若人生只是初见,不了解,不相处,只有怦然心动。若所有秘密和不堪都可以掩埋于地狱,不会被翻起,不会被挖出,若它们随着年岁慢慢风化腐烂,永不冒出头去......
那这浩荡人间,该减去多少悲戚与苦楚。
作者有话说: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纳兰性德《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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