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花锦楼内一阵鸡飞狗跳。

    青峰一路阴沉着脸, 大步流星的拉着风催雪的手往回走。

    “你抓疼我了！”风催雪不悦道。

    青峰微微缓了手劲，冷声道：“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知道啊。”

    青峰眼里火气噌的又起来了，“你知道你还——”

    “但是我去哪里, 跟你有关系吗？”

    青峰脚步一顿，眼里火气顿消, 望着风催雪半晌才低声道：“你不要这样。”

    “手放开。”风催雪垂眼看向手腕。

    青峰放开了手。

    风催雪抚了抚袖子, 方才被青峰拉着疾奔，连衣裳都弄乱了，这时只听当啷一声, 袖中落下一物。

    风催雪正待弯腰去捡，青峰却已先一步捡起来了。

    青峰捏着那枚黑金牌子翻看一眼, 脸色沉了下来, “方渐鸿给你的？”

    “是又怎么, 还我。”风催雪伸出手来。

    “顺风镖局少当家的信物，仅此一枚，他这般轻易就给了你？”青峰微微眯起眼来。

    风催雪一把将牌子抢了回来，仔细的塞进怀里，青峰愈看脸愈黑, 沉声道：“他在刻意接近你, 心思不纯。”

    风催雪有些怒了, “我跟俊美兄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会将家传信物给你？”青峰声音愈来愈寒，“这几日两次三番的装作巧合刻意撞见你, 外人眼里一清二楚, 就你看不出来！”

    这时方渐鸿恰好赶来, 将青峰最后一句听了进去, 脚步微顿, 停在了原地。

    哎呀, 这就很尴尬了。

    风催雪微微眯起眼，神色有些冷意，“你别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青峰。”

    一股钝痛蓦然袭上心头，青峰喉头滚动一瞬，才缓缓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

    风催雪挑眉，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我很不喜欢别人骗我，但你骗了我很多次。”

    青峰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目光看向阴影处的方渐鸿，“你以为他对你就赤诚以待？你说他来丹霞城是为娶妻，可方家少主的联姻对象分明是金麟城唐家二小姐，他来丹霞城又是为了做什么？”

    方渐鸿低垂着眼，沉默不语。

    然而直到青峰说完，风催雪都没什么反应，甚至没有回头看方渐鸿一眼。

    月光下，风催雪望向青峰的眼里无波无澜。

    “你想证明什么？”

    风催雪淡声问，分明是平平淡淡的语调，但这一刻青峰却从风催雪的眼里感受到一丝杀意。

    风催雪静静的望着青峰，他本就生着一双锐利的凤眼，平日里因迟钝和天真显得柔和，而此刻严肃下来，那双凤眼里如有寒潭般深邃，似要看穿青峰内心所有卑微的想法。

    ——为着琐碎小事争风吃醋，揪着别人的错处来掩饰自己的过错，借此证明自己有多纯善么？

    距离花锦楼有很长一段距离，楼内的喧嚣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宽阔的街道上，四周寂静无人，此时已至深夜，街上商铺家家关门闭户，整个丹霞城陷入了沉睡之中。

    冬夜里寒风刺骨，除了呼啸的风声，再无其他声音。

    自风催雪问出那句话之后，青峰便沉默了下来，只是定定的看着风催雪，不再说一句话。

    二人俱是缄默，气氛剑拔弩张，站在角落处的方渐鸿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风贤弟......”

    青峰目光侧移，冷冷看了方渐鸿一眼，与此同时风催雪道：“你先别说话。”

    方渐鸿悻悻闭了嘴。

    因为方渐鸿的打岔，青峰只沉默了一瞬便道：“我只是提醒你。”

    风催雪稍稍挑眉，仿佛在问你在骗谁？

    青峰放弃了，伸出一只手来，低声道：“跟我回去。”

    风催雪心平气和道：“不了。”

    他不介意青峰身边的人总是警惕的看着他，却不能不介意青峰总是用谎言来敷衍他，一重又一重的谎言，让他辨认不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救他复生的人是青峰，想杀了他的人也是青峰;嘴里说着喜欢，行为里却全是监视和警惕，这些问题如同蛛网一般将他紧紧缠绕，真假虚实，几乎让人迷失。

    在过去的故事里，青峰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身为谢无尘的自己，又发生了什么？

    他只想要真相。

    “我原本以为，只要我跟着你，总有一天我能查清我的过去。”风催雪低声道：“但是现在看来是有些难了。”

    “你真的叫青峰？”风催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算了，我也不想管你是谁。”

    “你要走？”青峰沉声道。

    “即使离开你，我也一样能查出来过去的事。”风催雪道。

    青峰眼中血光一闪而逝。

    风催雪紧盯着青峰的眼，“前几日你和沈玉魄的话，我听见了。”

    ——他若想起来，我会亲手杀了他。

    青峰的瞳孔一瞬间缩小，连呼吸也顿住了。

    按理来说，有人躲在墙外偷听，他是能瞬间察觉的，更不要提墙外还有结界。可是风催雪体质异于常人，穿越结界时又悄无声息，就算贴在墙角，屋里的青峰和沈玉魄也未发觉风催雪的气息。

    不是没有发觉这几日风催雪掩在平静下的异常，但青峰只以为风催雪是因为沈玉魄的事而不快，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自风催雪醒来，他的心里就一直悬着，用谎言编织的过去漏洞百出，一个谎言被戳穿又要用新的谎言去补，如此漏洞越来越多。他不奢求风催雪像原来那样还爱慕他，但也想让风催雪信赖他，与他永远在一起。

    可是谎言怎么可能换得了信赖，更不要说决心在救风催雪时许下的誓言……背负着重愈千钧的愧意。

    这份愧意几乎将他压垮，又像是一根线崩到了最直，只要再拉一点点，那根线就会砰然断裂。

    如今这根线终于断了。

    再多的谎言也做不到像原来那般自圆其说，是真正的无法挽回。

    “俊美兄是不是说过能帮我出城吗？”片刻后，风催雪朝方渐鸿的方向道。

    方渐鸿连忙举手，“能能能！！”

    于是风催雪转过身，于呼啸而过的寒风中抛下了这么一句话，“后会无期，青峰。”

    方渐鸿松了口气，刚为风催雪的选择而感到庆幸，紧接着下一刻他便心中一紧，下意识朝青峰的方向丢出一枚飞刀，“小心！！”

    飞刀旋转着疾冲而来，对的方向却不是青峰本人，而是青峰的剑。然而在飞刀与长剑仅差毫厘之时，飞刀便被磅礴的剑气击落。而青峰手中之剑，就已经朝着风催雪背后劈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间，风催雪旋身拔剑一气呵成，剑刃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震鸣！

    青峰的剑势又急又凶，风催雪抵挡时也被青峰的力道击退了半步。

    然而这个被背后偷袭的人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反而是一种计谋得逞的笑容，“你娘没有教过你背后伤人是不好的吗，心魔。”

    青峰，不，心魔微微抬眉，邪气一笑，一肘击向风催雪心口，“抱歉，我娘死的早。”

    方渐鸿……方渐鸿已经被这个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呆了，他诧异的瞪着青峰，此刻青峰身上缠绕着黑气，双眼凝着血光，明显是入魔了。

    但看风催雪的反应，似乎并不意外？

    刹那间方渐鸿似乎明白了什么。

    “俊美兄！你能设结界吗！”与心魔对招间，风催雪对方渐鸿大喊，“别让魔气泄出去！”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管这个！”方渐鸿一边诧异大喊，手上动作却不停，作了几个复杂的手势结印，支起一层透明的结界。

    青峰一剑擦过风催雪的喉前，呲牙一笑，面色森然，“想不到你竟如此贴心，还怕别的修士来抓我？”

    “毕竟我不喜欢外人来打扰。”风催雪稍稍后仰，待躲过青峰的剑势后抬腿朝青峰下盘扫去，青峰眼疾手快的侧身抓住了风催雪的脚腕，而风催雪此刻已提膝而上，借力朝青峰下颚挥出一拳！

    青峰只得放开风催雪朝后退了两步，嘴上愤愤骂道：“这里你都敢踢！也不怕日后……呸！”

    风催雪完全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骂声间两人又执剑过了数招，剑刃相撞间，风催雪道：“为什么要杀我？”

    青峰扯了扯嘴角，嘲讽的眯起眼，“你费尽心思框我出来，不会就是想问我这句？”

    “我知道你也是青峰。”风催雪道：“他太优柔寡断，他不愿意说是因为有顾虑，虽然我不清楚他在顾虑什么，但我觉得你会告诉我。”

    隔着两道雪亮的剑刃，青峰面上现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便化为了嘲弄的低笑，“优柔寡断……这个评价真让人伤心。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风催雪笑了笑，“我让你杀。”

    青峰愣住了。

    就连支撑结界的方渐鸿也愣住了。

    下一刹青峰身上魔气爆涨，喷涌而出的魔气强大到方渐鸿几乎要撑不住结界。

    席卷而来的魔气将风催雪重重包裹起来，青峰掐着风催雪的脖子将他摁倒在地，俯在他身上，杀气腾腾的眯起眼来，“你以为我真不会杀了你？！”

    青峰声音嘶哑，带着滔天怒意。

    风催雪不明白心魔为什么这么生气，他明明满足了心魔的愿望，可心魔为什么还在生气？

    周围的结界有一瞬间松动，是方渐鸿急于想奔过来，风催雪立刻道：“别过来！！”

    “你们俩别发疯！有什么我们好好说！”方渐鸿简直要疯了，一连串的神转折让他脑子几乎转不过弯来了。

    风催雪不再理方渐鸿，转而对青峰道：“你为什么生气？”

    “你管我！！！”青峰怒不可遏。

    因为青峰手上的力道，风催雪说话有些艰难，“如果你一醒来，就忘记了所有的事……身边唯一一个对你很好的人却一直在说谎……你的出身、来历，全都是出自别人口中，你会怎么想？”

    青峰动作微微一顿。

    “……后来你发现，这个唯一对你好的人，并不是为你好，他的名字和身份都是假的……包括他身边的其他人……所有人都在骗你。”风催雪微微蹙眉，他低垂着眼，眼底里头一次出现一种名为脆弱的东西，他声音很低很低，低到青峰几乎听不见。

    青峰目中血光暗了一瞬，现出一丝迷茫来，就连周身的魔气也开始消散。

    方渐鸿眼中现出一丝惊喜，这明显是青峰的主意识在抢夺心魔的控制。

    然而很快，这丝血光又浮现了出来。

    青峰冷笑了一声，“演够了没。”

    “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感动愧疚然后饶了你吗？”青峰微微侧头，一手拨开风催雪手心，拿出了一直藏在风催雪袖间的飞刀，扔了出去。

    “小骗子。”青峰咬牙切齿道。

    飞刀叮当一声落在地上，方渐鸿瞪大了眼，掀开自己的护腕，果然，一排飞刀上少了一个。

    方渐鸿不由心下诧异，风催雪到底什么时候拿走的？

    然而这并不是此时要关注的重点，方渐鸿紧张的盯着两人，腰间佩刀出鞘，随时预备着青峰动手时上前阻拦。

    青峰却维持着掐着风催雪脖子的动作不动了，他好整以暇的看着身下的风催雪，想要看风催雪还想耍什么花样。

    风催雪并没有因飞刀被发现的事而尴尬，反而略抬起眼，直视青峰洇着血的双瞳，“我不知道你对我的喜欢究竟有多少，但我知道你在怕我……你，沈玉魄，你们都怕我，为什么？”

    青峰冷笑道：“你脑子坏了？谁怕你……”

    “我能看出来的。”风催雪打断道：“在你看着我的时候。”

    青峰的声音停住了，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风催雪。

    “在枫城的时候，我对你说，我做了个梦。”风催雪忽然道：“那时候你拔了剑，我看见了。”

    “这个你又要怎么辩解？”风催雪斩钉截铁道：“你就是在怕我。”

    青峰面无表情，冷冷的盯着风催雪。

    “人活着总得有个念想，我的过去一片空白，你们又总是这样对我，搞得我挺想知道我到底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风催雪道：“我想了想，我也没什么别的目标了，我只想要真相。”

    “我不玩了，你直接告诉我。”风催雪笑了笑，“然后你杀了我，皆大欢喜。”

    青峰沉声道：“你不是想拯救……神州吗？”说出后面三个字时，青峰有些咬牙切齿，似乎觉得有些羞耻。

    这句话把风催雪问得愣了一愣，他转而笑道：“算了。”

    拯救神州是谢无尘的责任，这些责任属于失忆前的他。现在他连自己的事都没搞明白，这些责任之类的，还是算了。

    “你还真是自私。”青峰冷笑一声。

    风催雪心下诧异，不救别人就是自私？还不等他问出口，青峰就已经捏紧了他的脖子。

    这一刻风催雪几乎听到了他的喉骨在响，飞刀擦着青峰的太阳穴飞过，青峰挥手，一股强大的魔气攻向方渐鸿，击得方渐鸿连退三步。

    结界因为主人的分神而开始溃散。

    而风催雪则被青峰掐着脖子，因为呼吸被阻断，他下意识的睁大眼，看到青峰脸上魔纹开始涌动，周身的魔气也变得絮乱起来。

    青峰的手忽然一松。

    还不待风催雪反应过来，青峰又伸手一抓，另一手执剑快之又快的朝风催雪刺去。

    风催雪就地一滚，剑尖戳在地上发出一声震响。

    待风催雪诧异的看过去，却发现青峰维持着以剑支地的动作不动了。

    青峰面色阴沉的抬起头，伸手两指在鼻前一抹，沾了一手的血。

    而他的眼眶处也洇着血，将落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