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天苏荇起床的时候, 家里又是只剩她一个人了。

    “凌烨去学校了？”

    “是的太太，吃过早饭就走了。”

    苏荇点头，又问：“他看上去心情好吗？”

    管家微愣, 他并不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回想了一下：“有点无精打采, 可能没睡好。”

    苏荇表示知道了, 没再多话。

    晚上的时候, 苏荇给李知节发信息, 询问他凌烨今天在学校过的怎么样。

    收到消息，李知节一看, “蹭”地就从宿舍床上弹跳了起来，差一点就撞到柜子上，仔细又看了两遍，确认是苏荇发来的，这才又慢悠悠坐到了桌子旁边，抬眼看向颓废地躺在那里的凌烨，心里有一点点的羡慕, 又有一点点的嫉妒。

    今天一早见到凌烨的时候，他就知道，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整天的时间, 凌烨都在神游，目光呆滞, 频繁叹气，脾气还格外暴躁, 课间有同学打闹，不小心撞歪了他的桌子, 那两个倒霉蛋就被凌烨揍了一顿。

    所以，李知节也不敢劝也不敢问，除了帮他买饭带回宿舍，一整天都当自己不存在。

    这样的情况不论是凌烨还是他亦或者魏听寒，都时有发生，谁的生活中没有一点糟心事呢？郁闷个两三天，也就过去了，互不打扰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但是现在，凌烨有了关心他的人。

    就算是自己亲妈，也没这么在意过自己的情绪和心事。

    李知节很快回复道：“还是那样，下午都没去上课，在床上挺尸呢。”

    苏荇那边一直显示输入中，但始终没有消息发过来，大约过了三分钟，才又收到了她的消息，却没有再提及凌烨，而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你还记得孙翰林吗？”

    李知节脑子转得快，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就想到之前苏荇报警的事情：“还算熟。是孙翰林冒充烨哥跟小姑娘网恋？”

    苏荇：“大概率是。”

    李知节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了，也没有隐瞒，一股脑儿将当初的情况告知：“初中的时候，孙翰林在学校附近的网做网管，经常给烨哥跑腿买吃的，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姐姐你不要误会，这是他自愿的。因为烨哥让他买饭每次都给五十到一百的跑腿费，我们可没有亏待过他。”

    苏荇回了个“嗯”，示意自己在听。

    李知节继续打字：“孙翰林家里经济条件不太好，烨哥暗地里帮了他不少。在网兼职的时候，后来又来了两个暑假工，人家是大学计算机专业的，能修电脑，老板就不想要孙翰林了，是烨哥主动承担了他的工资，才让他一直干到上职高。前后一年的工资，每个月一千三。”

    苏荇脑子里立刻浮现一个词——农夫与蛇。

    根据李知节所说，这段友谊至今也没有结束，就在一个月前，他们还去了孙翰林家里，看望他生病的妈妈。

    “就是第一次见到姐姐的那天。”

    苏荇愣了一下，随即就想起来了。她说呢，凌烨怎么会无缘无故到一中的家属院小区？

    “那个小区的房价不算便宜。”

    “据说是他爷爷单位当年分的房子，只有居住权。”

    苏荇了然。又问了几个问题，一直到将近九点，才回过神来，连忙叮嘱李知节：“时间不早了，快去休息。凌烨要是有什么情况，麻烦你及时通知我。”

    李知节：“姐姐放心。”

    接下来两天，她都没有再见到凌烨，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学校看看他，顺便考察一下装修进度，凌贺津就先打电话来了。

    “孙翰林的家人监护人同意跟我们见面了。”

    苏荇立刻换了衣服，急匆匆出门去，不忘跟管家说道：“一会儿记得给凌烨做午饭，看着他吃完再回来，就说我让送的。”

    宋叔应下，笑容灿烂：“太太就放心。”

    苏荇直接去了派出所，一进停车场就看到了凌贺津的车，对方也看到了她，推开车门下车来，没想到凌烨竟然也在？！

    随即苏荇就明白过来，这几天时间，孩子寝食难安，要是不当面问个清楚，怕是始终都不甘心？

    凌贺津走过来，很自然地拿过苏荇的手包，说道：“走。”

    苏荇看向跟过来的凌烨，小模样儿可怜又委屈，整个人萎靡极了，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唧的。

    罗秘书选的这处地方很好，在巷子深处，人少幽静，又是个单独的小院子，一二楼的茶室分隔成小包间，隔音效果也不错。

    两名派出所民警、孙翰林和他的监护人，都已经到了。

    一家三口推门进去的时候，几人齐齐看了过来，被这突兀的颜值晃了神，满眼惊艳，时间仿佛在此刻静默。

    直到罗秘书带着两名律师也进来后，大家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各司其职。

    苏荇第一眼就看到了孙翰林，是个其貌不扬的普通男孩子，个子也不高，跟她差不多，哪怕是坐着，也看得出来，大概没有一米七，留着厚重的长刘海，遮了半只眼，发型像极了二十年前的杀马特。

    长相也很普通，在人群里绝对不会被注意到的那一类。

    孙翰林身边是个更加矮瘦的中年妇女，脸色很憔悴，唇色泛白，一看就是大病未愈的样子，微微驼背，像是被生活压弯了脊梁，贫弱且可怜。这应该就是他的母亲了。

    凌贺津拉开椅子让苏荇先坐下，自己也坐到了她的身边。

    凌烨在苏荇另一侧坐了下来，依旧阴沉着脸，写满了不高兴，目光直直看向孙翰林，坦荡又锐利。

    孙翰林则是一直低垂着头，手指搅在一起，只在一家三口进来的时候，迅速看了一眼苏荇，很快就收回视线，继续做个埋在地里的鹌鹑。

    两个民警还是上次做笔录的那两人，彼此打了个招呼，年纪稍微大一些的那个就开口：“双方当事人都已经到了，有什么话请说。”

    凌烨当即就质问道：“说啊，孙翰林，我来听你解释了。”

    孙翰林依旧垂着头，默不作声，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塞到桌子底下去。

    倒是孙翰林的母亲怯怯懦懦地开口了，目光正对着苏荇：“林林偷了你们家孩子的手机是？真对不起，我们愿意赔，不管多少钱……”

    凌烨立刻打断了她的话，冷笑一声，语气前所未有的苛刻：“偷手机？赔钱？这是赔钱能解决的事情吗？！你们赔得起吗？！”

    苏荇眼皮一跳，直觉不太妙。

    果不其然，凌烨话音刚落，孙翰林突然一下子暴起，一点五米宽的正方形实木桌子，被他的动作撞得稍稍挪了下位置，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孙翰林嘶哑着嗓子吼道：“你有钱了不起啊？！有钱就可以看不起别人吗？！”

    民警连忙制止他：“坐下！好好说话！”

    凌烨看着他，往后仰了仰，年轻稚嫩的脸上多了两分气势凌人的压迫感，乍一看去，倒是有他爸的一分气势了：“看不起？原来我对你所有的付出和帮助，在你看来都是看不起啊……是我自作多情了。”

    孙翰林嗫嚅着，欲言又止，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帮助？你指的是每次几十块钱的跑腿费吗？”说着，孙翰林忽地笑起来，本来憨厚平凡的五官，一下子变得恶意满满，细长的眸子也迸射出控诉，“打发叫花子呢，大少爷？”

    苏荇脑子里灵光一闪，那一瞬间似是抓到了什么重点，但还没得及看清楚，就消失不见，下意识地追问：“你嫌钱少？那你知不知道，外卖的配送费一般也不过几块钱？仲元国际学校附近那条小吃街，大部分商家都设置了两公里以内免配送费。”

    “而且，凌烨是熟客，又是充值会员，不论他什么时候点餐，商家都很乐意给他送，还不用给配送人员多点一份餐。照你这么说，那些餐饮店的工作人员，连叫花子都不如？”

    凌烨长睫微颤，手指微微曲起。

    苏荇打听到这些他一点儿都不奇怪，只要她愿意给李知节或者魏听寒发个消息，那俩肯定争先恐后告知于她。

    但，她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去听这些无聊的过往。

    被重视、被在意的欢喜和感动在胸腔之中蔓延，凌烨的暴躁和怒火，一下子就被压下去了大半，唇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

    凌贺津坐在那里，宛若磐石，自始至终没有换过姿势也没有说过一个字，但在场的人，却没有一个敢忽视他。

    孙翰林的母亲已经悄悄看过来好几次了，鼓足了勇气也不敢对这个俊美异常的男人开口，最终还是将视线转向了苏荇。

    这个艳光四射的年轻女子，看上去清冷艳丽，不像是很好相处的性格，但比起旁边的男人，实在可亲太多。

    孙翰林的母亲在两个孩子激烈的争执中，似是明白了什么，又似是什么都没懂，小心翼翼地问道苏荇：“太太您有什么要求，直接跟我说可以吗？孩子还在上学，只要不给他的前途造成影响，我们都接受，钱我也会慢慢还……”

    孙翰林突然就打断了母亲的话：“还什么钱？！人家都说了，我们赔不起！”

    凌烨的怒火“噌”地再次被点燃，从椅子上站起来，大步走了过去，一米八多的个头站在孙翰林跟前，格外有压迫。

    “你嫌我给的不够多，当时为什么不拒绝？”凌烨此时也有了底气，质问他，“跑腿费加上兼职的工资，一个月怎么也得三千多？而之前，你兼职的工资只有一千不说，还随时面临失业。”

    “二十个月六万块钱对我来说确实不值一提，就单单说我为你兜底的情分，算不上贵人，说一句‘雪中送炭’不过分？而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你说我看不起你，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上次去看望阿姨，我还跟李知节说，让他跟家里打个招呼，暑假让你过去打工，那边工资高一些……但是现在，我确实看不起你。我的付出在你眼里可能就是个笑话？那么，你现在，在我眼里，也是个笑话。”

    “够了！”孙翰林再次暴躁地捶打着桌子，怒吼道，“一顿饭至少五百甚至上千的大少爷，施舍我一个月两顿饭钱，还要我知恩图报？！这不是笑话是什么？！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凌大少爷，活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苦？一个月十几万的生活费，从指缝里随便露点儿就够我们全家一年的开销，你要是真的想帮助我，哪怕拿出三分之一的零花钱资助一年，我也不至于是现在这副样子！”

    苏荇被他的无耻震惊到了。

    旁边一直在记录的两个民警也停下了手里的笔，忍不住抬眼看了过来，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哪怕他们早就已经见识过足够多足够奇葩的人和事了，也仍是觉得孙翰林的这几句话能排到奇人奇事的前五名。

    凌烨被他气笑了，荒唐到连他自己都不敢信。再看到对方恶意森然的目光，凌烨的怒火又一次被点燃，情不自禁地握起了拳头。

    苏荇喊了一声：“凌烨！”

    凌烨迅速回过神，低声咒骂了一句，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关门的时候力度格外大，厚重的实木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苏荇皱起眉头，跟着就要起身，凌贺津按住了她的手：“没事。”

    紧接着，凌贺津打了个电话给楼下的保镖：“凌烨下楼去了，盯着点儿，不要去烦他，也不用出现在他面前，注意不出事就行。”

    苏荇放下心来，还没来得及舒口气，就听到凌贺津清冷的质问。

    “是谁告诉你，凌烨的生活费一个月十几万？”

    不仅是孙翰林，就连苏荇都惊讶地抬眼看了过来。

    “不用急着回答我，想好了再说。”凌贺津说话的声音并不高，语气也很平淡，但就是无端让人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

    孙翰林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苍白。

    凌贺津并没有看他，反而垂眸看着桌子上的茶杯，像是在欣赏那朵缓慢绽开的菊花，一边又继续说道：“凌烨的零花钱，是我定的，也是由我每个月亲自打给他的，每半年我都会调整一次，也许会增加也许会减少，看他的表现。所以，除了凌烨自己，别人不可能知道他每个月有多少零花钱。”

    “你说的没错，凌烨含着金汤匙出生，在我们这种家庭里面，他不可能缺过钱，金钱对他来说只是个数字，一个月的零花钱是十万还是二十万，对凌烨来说，并无区别，他也绝不可能因此向你炫耀。”

    苏荇骤然明白过来。

    那天看到资料的时候，她脑子里始终萦绕的违和感，终于有了具体的表达。

    ——从聊天记录来看，对方是个非常了解凌烨的人，不仅仅是关于他的一些喜好和性格，而且就连凌烨的生活方式，也复制了一部分。

    比如说，他会发在家里吃石斑鱼的图片，游戏设备的一角，房间里的某个古董花瓶……

    那会儿苏荇只觉得，这种炫耀的口气，确实不可能是凌烨。但这个人，也绝不可能是贫穷且无知又贪婪的孙翰林。

    原来，凌贺津早就已经注意到这一点了呀。

    老男人偶尔还是很可靠的。

    苏荇想着，偏了偏脑袋，看向旁边的男人。

    他的侧颜也完美的挑不出一丝瑕疵，高挺的鼻梁、长而浓密的睫毛，宛若色彩浓重的油画，热烈又耀眼。

    在凌贺津说完之后，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听得到孙翰林急促的呼吸声。

    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普通少年，遇到凌贺津这样的人，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苏荇对这个少年没什么感觉，但是她有点可怜旁边瘦弱的中年妇女，那副为了孩子低声下气的样子，像极了记忆中的母亲。

    身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温暖且干燥，握住了苏荇的手，在她手指上微微用力。

    苏荇回过神来，收回满腹伤感。

    凌贺津并没有给孙翰林多少思考的时间，三分钟后，他再次开口：“他给了你多少钱？我可以出双倍，看你表现，我还可以帮忙寻找医生，资助医药费，治好你母亲的病，给她安排一份轻松的工作，让你家的生活不至于如此艰难。这对我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

    孙翰林猛然抬起头看向他。

    这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见到过的长相最为优越、气质最为出众、也最遥不可及的男人，大概余生也不会遇见比他更好的人了。但这个看上去温润如玉的男人，说出来的话，却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子，快狠准地扎进了他的肺腑之中。

    一瞬间，孙翰林呼吸骤停。

    羞耻灭顶而来，顷刻间将他淹没。

    尊严这种东西，有的人能够将它化为铠甲，武装人生，也有的人，只是拿它当个幌子。

    很显然，孙翰林属于后者，他可能压根儿就没有这种东西。

    凌贺津觉得没必要谈下去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站了起来，伸出手递给苏荇。

    罗秘书也立刻跟着站了起来，收拢好资料，快步走过去，赶在老板之前打开了门。

    凌贺津突然站住，又转头看向孙翰林，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那个孩子，跟你和凌烨差不多大？确实不是你这样的家庭能应付的来的，但也不必担心，我会处理，想好了可以随时联系我。”

    苏荇眼皮一跳，走到楼梯拐弯处的时候就迫不及待问道：“你知道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