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月初七, 暮春槐序。
那一日的所有事,都在容诀的计划之外。
暮春槐序,落英纷飞, 恰如他自己, 也开启了一场意料之外的“逃亡”。
这是容诀从未想过的情况。
一种奇妙的感觉在胸腔中?蔓延,如风, 又不似风般空茫,好?似还能沾染上一点春日的花香。
容诀想, 虽然?他已经没有来世,但在他问出那句话时,在桑宁宁反手勾起他手指的瞬间——
确实如同一次新生?。
……
但是,前日?
怎么会是前日呢?!
桑宁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本?人?从不在意生?辰,但也知道生?辰应当是个十分重要的日子。
以往每当桑云惜和桑曜安生?辰时, 桑家总是要热热闹闹地布置起来,收到许许多多的礼物, 再开办宴席, 大宴宾客。
但她竟然?错过了容诀的生?辰。
不, 不止是容诀。
桑宁宁惊觉, 她似乎也从未问过景夜扬和钱芝兰的生?辰。
桑宁宁将头蒙在被?子里,心头有些发紧,久违的蔓延出了名为“懊恼”的情绪。
她这样?子, 景夜扬与钱师姐会不会生?气?她不告而别是不想给两人?添麻烦, 但桑宁宁从未想过, 要抛弃这两个朋友。
她独自一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而后暗自做下了一个决定。
既然?已经犯错, 那就开始补救。
等下次再见面时,她就去问景夜扬和钱师姐是何日生?辰, 而现在……
桑宁宁决定,补一份礼物给大师兄。
可是她能送什么呢?
桑宁宁摸出了自己的小风铃,有一搭没一搭的想到。
大师兄好?歹曾经是容家子,从小见识过的奇珍异宝无数,她送草药太轻,送丹药太容易消耗,送法器她又找不出什么好?的,总不能送把剑——
等等。
桑宁宁眼睛一亮。
为什么不能送剑?
纵然?大师兄如今根骨被?废,但一如桑宁宁当年可以凭借一手剑术直接越阶挑战一样?,凭借容诀那出神入化的剑术,又有何不可呢?
更何况,他们?现在离开了青龙峰,再也没有人?能约束他们?用剑了。
桑宁宁几乎是迫不及待捞起了手边的玉容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剑身细长,绕着一道如缎带般的蓝色光段,剑柄处有一朵盛放的玉容花。
借着月光皎皎,桑宁宁用目光勾勒了一遍自己的剑,心头大致有了一个想法。
……
第?二日清晨。
桑宁宁终于见到了段家的当家人?。
身高八尺有余,长相粗犷,但也眉宇间的豪情也为他增添了几分英俊。
这样?一条汉子,见到桑宁宁和容诀就下意识想要跪下磕头,最?后还是被?村长扶了起来。
堂堂大汉竟然?红了眼眶:“多谢二位仙长,要是阿芬和福德出了什么事,俺也不活了!”
情绪怎会这样?激动?这真是正常人?的反应么?
桑宁宁疑惑地看向了容诀,容诀同样?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明所以。
坐在一旁的村长叹了口气,屏
佚?
退众人?,这才将这桩村中?旧事娓娓道来。
原来段二家里世世代代都是个木匠,到了这一代,段二的兄长死的早,家中?就剩下他一人?,在村中?算得上是富裕殷实。
但因着家中?事,段二久久未婚,直到在赶集时看到了当时的段二婶。
那时的段二婶黑瘦黑瘦的,与此?时白?净的小家碧玉模样?全然?不同。
“她家里人?待她也不好?。”说起这事儿时,段二眼中?犹然?留有愤怒,“尤其是她那哥哥,最?不是个东西!”
桑宁宁歪了歪头,然?而等她想要仔细问时,段二却再不开口,也不让村长说。
正当双方僵持,恰好?段二婶端着一碟子点心进来,问清楚后,掩唇笑了起来。
“都是些老黄历了,有什么说不得的?”
今日家中?有客,段二婶特?意打扮了一番,头上斜斜插着一根精致的牡丹花木簪,满脸的笑,一看就知她过得极好?。
“我家本?来也算得上书香门第?,只是后来越来越落魄,最?后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我那黑心肝的兄嫂挥霍完了父亲的遗产,最?后为了点银钱,竟然?打算将我发卖给窑子。”
提起这些事,段二婶面容平和恬静,没有半点昨日的紧张与惊惧。
“后来我被?良人?救下,他们?没有得到银钱,大抵是病死了,死前又将怨气归到了我身上,这三年来,时不时就要来骚扰我们?一下。”
桑宁宁问:“那你?们?先前是如何躲过?”
段二婶道:“家中?有先前一位仙人?留下的符咒,所以它们?原先最?多是在屋外,进屋倒是头一遭。”
这事儿似乎就这样?解决了。
但桑宁宁心中?还有许多困惑。
她最?是个憋不住的脾气,扯了扯容诀的衣袖,容诀垂眸一笑,轻声?道:“可以。”
桑宁宁得了允许,便迅速起身,走?到段二婶跟前,学着容诀以前的模样?,僵硬地扯起了一个笑脸:“我想和婶娘单独聊一聊。”
段二婶还没有反应,段二却先绷紧了身体,脱口而出:“不行!”
他似是想要起身拦在桑宁宁和段二婶之前,却被?人?摁住了手。
容诀轻飘飘地扫了段二一眼,随后对桑宁宁温和一笑:“去。”
段二惊诧地望向眼前眉目温润的青年,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清隽的郎君竟然?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段二婶笑道:“你?也是个憨的,这有什么可拦?仙女?娘娘昨日刚救了我,我还没道谢呢。”
村长也在一旁附和。
有了这些,段二再不能反驳,他张了张口,又只好?闭上。
“那你?、你?早些回来。”
段二婶一笑,与桑宁宁一道进了里屋。
她有预感,这位小仙长八成是看出了什么。
果然?,进屋还不等开口,只见面前的仙女?娘娘抬手挥了挥,而后直接开口问道:“你?兄长的死,是不是与你?们?有关?”
少女?目光清明,眼神如炬。
纵然?心中?有所预料,但在这一刻,段二婶还是心头止不住的发沉。
她心知否认无用,闭了闭眼,狠下心道:“是!”
“为什么?”
“因为他们?不知想要我的命,还想要我孩子的、要我们?当家的的命!”
段二婶的情绪忽得激动起来:“他们?将我买了还不够,见我过得好?了,三番五次找上门来要钱,这也就罢了,我本?真以为他们?是改好?了要去做生?意,可谁知道最?后居然?打起了福德的注意——她才几岁?!这对狗娘养的竟然?也能下得了手!”
桑宁宁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昨日躺在段二婶怀中?的,竟然?是个小姑娘。
这让桑宁宁从昨日就开始困惑的问题,更添上了一层迷雾。
在桑家,虽然?桑云惜比她要受宠得多,但桑宁宁知道,哪怕是桑云惜,也比不过桑曜安在桑家夫妻心中?的位置。
桑云惜可以偷懒,可以撒娇弄痴,可以每日不务正业。
但桑曜安却是一直跟在桑父桑母身边,就连去明堂洲求学,也是早早为他铺好?了路。
“……那日也是福德生?辰,当家的看到我受伤,本?就生?气,在听到他们?想要偷了福德发卖,当即大怒,直接将两人?按在地上揍得起不来身,而我当时脑子一发昏,就冲了过去,直接将他们?活生?生?掐死。”
说到这儿,段二娘似乎镇定了下来。
她虽如今过得舒适,可到底早年的生?活给她带了许多风霜,清秀的脸庞上依旧可见那份坚毅。
段二婶对着桑宁宁跪下,语气坚决:“劳烦仙长告知他们?,倘若要来索命,就来找我索命,我段芬儿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牵扯到我的夫君和孩儿!”
说完,她行了一个大礼,眼角却忍不住滚下泪来。
哪怕桑宁宁对外界的感知再浅薄,此?刻也能感受到段芬儿身上浓厚蓬勃的力量。
比许多青龙峰上的修仙者都要干净。
是真话。
桑宁宁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蹲下.身,将段芬儿搀扶起来。
“婶娘不必担心。”桑宁宁面容平静,“他们?昨日已经被?我杀死了,魂飞魄散,再不会回来。”
段二婶错愕地抬起眼,说不出话来。
桑宁宁却以为是她不信,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昨日细节,终是眼睛一亮。
“还记得昨晚的惨叫吗?”她道,“就是他们?被?我一剑劈死时的痛苦叫喊。”
段芬儿对上面前少女?认真的眼眸,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终是意识到,面前的小姑娘,虽然?是仙长,但心智上也不过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女?。
是个很好?的、很正直善良的孩子。
许是自己也有女?儿,段芬儿再次看向桑宁宁时,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一点慈爱,话也不自觉地脱口:“小仙长被?父母教养的极好?。”
谁知这话一出,桑宁宁的眉头就蹙起。
“我不是被?父母教养的。”她第?一时间纠正,而后想了想,认真地补充,“我……我是被?兄长教养的。”
段芬儿先是一惊,以为自己得罪了仙人?,听到最?后却又笑了起来。
“二位仙长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看向桑宁宁:“仙长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桑宁宁抿唇,垂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摩挲着那枚小小的风铃。
从花朵的形状,摸到丝丝的裂纹。
上面还有师兄的血。
桑宁宁自己思?绪拉扯,一会儿想着风铃,一会儿又想起昨日,慢吞吞地问道:“昨日,明明你?也不知道我是好?是坏,他们?都躲了,你?为什么不躲开?”
段芬儿没想到桑宁宁问得会是这个,稍微愣了一下,便答道:“可我抱着福德呢。”
桑宁宁不理解,她语气生?硬地问道:“但大家那时候都以为,她已经要死了。即便如此?,你?也愿意为她搭上命么?”
这值得么?
段芬儿迎着那双黑黝黝的眼睛,蓦然?一笑。
“愿意的。”
桑宁宁抬眸,认真地看向这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女?子,问道:“为什么?”
段芬儿忍不住一笑。
下一秒,她做了一个出乎她自己预料,也出乎桑宁宁预料的动作。
她抬手,将桑宁宁脸颊的碎发别至耳后。
“因为我相信,如果换做是我躺在那里,即便是快要死了,但只要我还没咽下那口气,无论是当家的,还是福德,都不会放弃我。”
桑宁宁抬手捂住了自己发烫的左耳,执拗地刨根问底:“可你?没有试过,你?怎么能确定?”
段芬儿再次笑了起来:“小仙长,你?知道么?我本?来没有姓名,从小就是个‘赔钱货’。是遇到当家的之后,才从他那里得了名字,从此?以后,在这世间有了立身之根。”
“至于小仙长的问题……即便他们?放弃,也没有关系,因为我知道,如果他们?放弃了我,那一定是遇上了更大的难处。”
段芬儿转过身,望向窗外。
她容貌谈不上绝色,比不上青龙峰上的许多弟子,可在这一刻,她却笑得这样?美。
“我爱他们?,我相信他们?也一样?。”
……爱么?
桑宁宁别开脸,也看向窗外,反复在心中?咀嚼着这个词。
原来是这样?啊。
如果爱一个人?,即便知道前方险阻,依旧可以义无反顾。
爱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
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段芬儿似乎看出了她的思?索,小心地眨了下眼,问道:“小仙长有喜欢的人?么?”
喜欢的人??
桑宁宁几乎是下意识道:“大师兄。”
段芬儿了然?:“也就是你?的‘兄长’,对么?”
桑宁宁一惊,倏地转过头,眼中?明晃晃地写着一句话。
——你?怎么知道?
段芬儿忍不住笑了出声?:“小仙长可知,眼神是最?难作假的。”
倒不是那些话本?子里什么复杂涌动的情绪,而是遇到意外时,你?的眼睛在看向谁。
若是她未记错,昨日她下跪后,小仙长大抵是被?吓到了,下意识就回过头去找她的“兄长”。
而那位仙长……
在出现后,他的眼神几乎从未从小仙长的身上移开过。
哪怕是刚才,她们?出门的那一路,段芬儿都能感受到两道目光。
一道目光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自然?是自家夫君。
另一道目光则有些冷,带着些许凝望审视的意味,光是感受着,都令人?觉得脊背发凉,不敢造次。
这想来就是那位兄长大人?了。
大概是因为发现了传说中?的“仙长”,其实也有与人?相似的七情六欲,段芬儿原本?凝重的心情不禁轻松了起来。
“婶娘,其实我还有一个问题。”
在两人?向外走?时,桑宁宁突兀地开口。
段二婶一笑:“你?且说罢,我们?村里拢共这么些事儿,又有什么不能问的?”
桑宁宁揪了一下衣袖,垂下眼帘,低声?问道:“你?的名字,是怎么取的?”
段芬儿眨了下眼:“‘芬儿’么?这两个字是我自己想的。”
她笑了起来,圆圆的脸上飞起了两道红霞,瞧着就让人?觉得亲近。
“清芬芳菲过,自有幽兰观。我幼时有幸,偷摸着囫囵读过些书,我在书里看到了许多的花——无论是梅兰竹菊,还是牡丹芍药,我都喜欢。”段二婶道,“我喜欢花,也想要做一朵花,开得灿灿烂烂、漂漂亮亮,连香气都芬芳自在无拘无束,这样?多好?!所以我就给自己取名为‘芬’了。”
“至于福德……她的名字是我和当家的一起想的。”
段芬儿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道:“她生?来体弱,所以啊,我们?就想只要她能有福气健健康康的活下来,同时成为一个德行良好?的人?就足够了,别的东西,再不奢求。”
桑宁宁静静地望着段芬儿。
真好?。
她想,倘若可以,她也很想成为一个能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名字来由的人?。
只可惜,比起桑曜安、桑云惜名字来历的那句“云浮日空,乾坤惜安”,“宁宁”二字实在无趣又泛善可陈。
浅淡的心事上浮须臾,又立即消失。
桑宁宁极少为这些事废心神,只是临到大门时,她想起一件别的事情。
“段婶娘,可否请你?帮我一个忙?”桑宁宁第?一次与人?这样?沟通,耳根后都泛起了绯红,“我想向段当家的买一块木头……要最?好?的那种木头。”
话音刚落,桑宁宁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立即补充了一句。
“——千万不要让我兄长知晓。”
毕竟这可是要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同样?的,这也是桑宁宁第?一次试着给人?准备生?辰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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