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6章 众叛
军靴踩在积雪上簌簌作响。</p>
密集的脚步声从保州西大街那头响起,显然人数很多。</p>
张弘范回头看了一眼,向传令兵吩咐道:“去问问是哪支兵马来援了,让他们堵住北门,莫让张弘道逃了。”</p>
“喏!”</p>
那传令兵领了军令,迅速便向那支兵马迎了过去,远远便喝道:“总帅问你们是谁的部下?!”</p>
“噗。”</p>
一阵箭雨已经向这边射来,袭向张弘范所领的一千蒙古怯薛,也将那名传令兵射倒在地。</p>
“列阵!杀过去!”</p>
才赶到的兵马中传来了一阵阵喝令,当即便列阵向这些蒙古怯薛杀过来。</p>
时不时还能听到有校将在里面喊叫着,激励着士气。</p>
“巷战,巷战。别让这些蒙卒逃散了麻烦。”</p>
“先立功,才好改头换面……”</p>
这些声音远远落入张弘范耳里,他听着其实很熟悉。</p>
毕竟都是他认识的张家旧部,彼此都还沾着亲。</p>
“十三叔?”</p>
张弘范大怒,推开了两个亲兵,向领兵而来的将领所在的方向吼道:“天太黑你认错人了,还不撤回去?!”</p>
回应他的是一阵阵喊声,初时并不齐。</p>
“我们降唐了!”</p>
“这是老元帅的意思,我们归附大唐了。”</p>
“对口号,对口号……”</p>
之后,声音渐渐齐整起来。</p>
“归我圣朝,复我汉家江山!”</p>
一旦这些士卒的喊声齐整,气势也就越来越强。</p>
而一千蒙古怯薛被堵在这长街上进行巷战,本就不是他们所擅长的打法。</p>
这边厮杀还在继续,远远又有了新的呼喊声传过来。</p>
先是来自北面,之后来自南面,各个方向的呼喊最后汇聚在了一起,对种香园这一带形成了包围之势。</p>
“归我圣朝,复我汉家江山!”</p>
“……”</p>
张弘范不甘地皱了皱,下令道:“退!往城南退。”</p>
他身为蒙古汉军都元帅,此时在城中所能掌握的兵马还是要远多于叛军的。</p>
可惜他今夜犯了一个错误,错在一开始以为是要“揪”出叛徒,以为叛徒只是少数,没想到遇到的却是这样大规模的倒戈。</p>
这使得他没有更早地调动更多兵马,此时便处在了被动。</p>
眼下需要做的是冷静,然后回去调兵平叛。</p>
而此时此刻,张弘范心里却有了更多的怀疑与担心。</p>
他在想,张五郎是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张十一郎之前说已经杀了张五郎?</p>
~~</p>
夜已经过了大半。</p>
城内并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出现太多的混乱。</p>
若将今夜保州发生的一切看作是战事,它并不激烈。但对于张弘范而言,却越来越有危险重重的意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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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p>
匆匆领兵退到南面的钟楼中,张弘范突然停下脚步,且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p>
他抬起望筒,努力扫视着前方的城墙。</p>
“不对,不对……这不是我布置的防务。”</p>
旁人察觉不出来,但张弘范却发现,城墙上所插的旗子的位置,与他傍晚时安排的不一样了。</p>
还有篝火之间的距离。</p>
整个感觉都不一样。</p>
张弘范吸了吸鼻子,把那冰冷的空气,以及一丝血腥的气味吸进鼻中。</p>
他还在分辨这血腥味是方才留下的,还是这附近已发生过兵变。</p>
“总帅?”前方有人问道,之后有火把的光亮向这边汇集过来。</p>
“大帅,是总帅回来了!”</p>
“九哥?!发生什么事了?”</p>
随着蒙语的喊声响起,有一队人迅速向这边过来,跑动时身上的盔甲发出咣当之声。</p>
没有踩雪的声音,因为街道上没有积雪,因为不久前有很多人才从这里跑过。</p>
“十一郎?是你吗?”</p>
“是我,谁叛了?贾文备叛了吗?”</p>
火把的亮光中,张弘范已经能看到张弘庆。</p>
“是,贾文备叛了。”他道:“你快去调集你的兵马,随我平叛。”</p>
张弘庆并不转身回去调兵,而是继续向前,嘴里问道:“九哥你受伤了吗?”</p>
忽然,张弘范从身旁的士卒手里抢过一柄小斧,勐向张弘庆掷了过去。</p>
“杀了他!”</p>
斧头正中张弘庆的肩甲,“当”的一声重响,火花四溅。</p>
张弘庆像是一只被踩中的野猫一样惨叫起来,栽在地上痛苦地滚了两圈,肩上血淋淋一片。</p>
“啊!啊!”</p>
“给我杀了他!杀了他……”</p>
等张弘庆再站起来,一条胳膊已经是晃晃悠悠,如同快断了一般。</p>
“大帅!大帅!”</p>
“快!快杀了老九!”</p>
张弘庆面目狰狞,一会痛叫,一会又冲麾下将领大吼。</p>
“还有兀古带,我要他的头立功,快去!快去……”</p>
~~</p>
“快走!去找大王!”</p>
张弘范还在奔走,他暂时没有时间去分析前因后果,不太确定城中还有哪些将领值得信任。因此决定先去找兀古带。</p>
那蒙古怯薛千户加瓦已经开始质疑张弘范的统兵能力,只是对保州城并不熟悉,才肯继续听张弘范的命令。</p>
他们又向东赶去,还未看到莲池别院,前方忽然又是一阵箭雨。</p>
“嗖嗖嗖嗖……”</p>
“张弘范在这里!”</p>
又是许多士卒倒下。</p>
“史杞?”</p>
张弘范很快便认出这是哪一支兵马,竟是在唐河畔俘虏来的两千史家的兵力。</p>
这些人原本已经被卸了盔甲与武器,此时却又披甲持弓。</p>
“加瓦!”张弘范喝道:“我们杀过去,与大王汇合!”</p>
“杀过去……”</p>
夜色里那泛着光的雪终于成了血水。</p>
待张弘范终于杀出一条血路,赶到莲池别院前,却是愣在了那里。</p>
目光所至,只有一地的狼藉。</p>
原本精美的凋栏画栋被烧成焦炭,堆成一个个火堆,周围是数不清的马粪。</p>
却根本看不到兀古带与他的兵马。</p>
“大王呢?”</p>
“那边!”</p>
加瓦抬手向东一指,大喊道:“大王往那边去了,听到了吗?!”</p>
确实有杀喊声从东面传来。</p>
隔得很远,因此听得不太清楚,但可以确定,那是今夜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了。</p>
“走!”加瓦道:“我们随着大王突围。”</p>
……</p>
天光微亮。</p>
保州东城门前到处都是尸体。</p>
受伤的人和马倒在地上惨叫、嘶鸣,构成炼狱一般的场景,可以看出兀古带为了逃出保州城是不惜一切代价。</p>
兀古带也是幸运的,发现城中有不对劲,第一时间就带兵出城。</p>
但等到张弘范赶到之时,叛军已经占据了东城门。</p>
甚至,叛军已经竖起了一面唐旗。</p>
加瓦领兵拐到东城大街,见到的便是那紧闭的城门。</p>
他犹不甘心,喊道:“杀出去!”</p>
“走不掉了!”张弘范一把拉住加瓦的马绳,喝道:“你逃不掉了,跟我平叛,还有机会守住保州……”</p>
“滚开!”加瓦依旧在呼喝号令剩下的蒙古怯薛冲锋。</p>
“我是蒙古汉军都元帅!我命令你冷静!”</p>
“滚开你这个汉人,我要回草原!”</p>
加瓦挥动弯刀,逼退了张弘范。</p>
他才不会为了守住保州城与唐军拼命,他留在这里本是为了驱赶中原的汉人去战斗,用中原人的性命去守住中原。</p>
就算守不住,他大可以退回广袤而丰美的大草原。</p>
他策马奔向那紧闭的城门,对这个城池毫无卷恋。</p>
“长生天!保佑你的子民!”</p>
“嗖嗖嗖嗖……”</p>
加瓦摔在马下,倒在了血泊里。</p>
很快,有人上前哄抢他的头颅,“噗噗噗”地噼烂了他的脖颈。</p>
长街另一边,被仅剩的百余亲兵拥簇着向城内逃去的张弘范感受到了无比的失望。</p>
其实,他效忠的忽必烈也随时可以逃回草原。</p>
他效忠的人根本不会与他同心协力作战。</p>
失望之下,张弘范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东城城门上插着一杆将旗。</p>
那将旗上,一个“董”字在朝阳下显得那么刺眼。</p>
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p>
~~</p>
整夜,一次次奔逃,一次次被背叛。张弘范却依旧可以冷静下来。</p>
他已经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p>
“二姐儿?是二姐儿……”</p>
回想起来,那日在张府书房,张文婉分明就是听到了他要杀张五郎之事。</p>
他追到后院时,张文婉已经把消息交给了路过的那一队婢女其中一人。</p>
之后,消息由靖节传出,递给了张五郎。</p>
所以张五郎早有防备,没有被诱杀……</p>
想到这里,张弘范忽然又想到了张十一郎揉脖子的样子,于是他能想像到张五郎把刀架在张十一郎脖子上逼他投降的场景。</p>
张五郎为什么能做到这点?</p>
因为所有人都在帮他。</p>
张二郎是故意说谎的,明明把旧虎符交给了张五郎,却故意说在贾文备处。</p>
“不对。”</p>
张弘范忽然喃喃道:“贾文备还没有投降,旧虎符一直就不在贾文备手里……走!去找李庭、贾文备。”</p>
他终于振奋了些,心想,李庭、贾文备至少比兀古带可靠。</p>
“哈。”张弘范甚至故作轻松地笑了一下,向身边的亲卫道:“不该来找兀古带,该早些去与李庭汇合。”</p>
……</p>
一根长杆上挂着一颗人头,出现在了张弘范面前。</p>
“李庭?”</p>
张弘范嚅着毫无血色的嘴唇,转头四下看去,已找不到退路。</p>
他看到那根长杆之下,贾文备骑着马正向这边而来。</p>
“贾仲武?连你也叛了吗?你不记得陛下对你的重恩了吗?!”</p>
“重恩?”</p>
贾文备十分非常生气,用力一踢马腹便向张弘范这边冲过来。</p>
“张九,你知道我一整夜都在带兵守着万卷楼吗?!”</p>
“别过来!”</p>
“万卷楼若有一点闪失,我父便是从墓中爬起来也要打杀了你!”</p>
大喝之声盖过来,贾文备显然有满腔的怒火与怨气要泄。</p>
张弘范却是不肯再与他多说,转身便逃。</p>
“走!突围!”</p>
~~</p>
而另一个方向,张弘道也在迅速赶来,脸上带着焦急之色。</p>
“大帅,你看。”</p>
一抬头,张弘道只见东面董文用的兵马正在迅速包围向那一片街巷。</p>
他微微皱眉,下令道:“快去,拿下张弘范。”</p>
“大帅。”有人上前,低声向张弘道提醒道:“只怕你救不了他了,算了吧?”</p>
“我没有想救……”</p>
张弘道转头便低喝了一声,话到一半,他却是停住了,转而喃喃了一句。</p>
“整顿乾坤事了,归来虎拜龙庭。”</p>
这是张弘范的词,如今读起来,张弘道却是觉得自己像是抢了弟弟的志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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