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凌贺津一进院子, 就听到了客厅里的欢声笑语，突然就忍不住胆怯，脚下像是生根了似的, 不敢再往前多走一步。

    他怕他一靠近，那些欢乐就像泡沫一样, 一触即碎。

    今天凌烨说的那些话, 让他第一次真切认识到, 自己确实不是一个好父亲, 也还没能成为一个好丈夫，他在这个家里, 并不是很受欢迎。

    他在办公室反思了整整一下午，想了无数条整改方案，但却始终没有想到什么好办法，能够坦然地迈出第一步。

    好像，他现在做什么都是错的。

    开饭前，苏荇估摸着凌贺津也快要下班了，特意看了两眼大崽。

    凌烨有些不耐烦：“看我做什么？”

    苏荇笑了一下：“没什么, 去帮忙端菜，我去看看你爸回来没。”

    凌烨往厨房走去，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嘟囔道：“那么大个人了, 又不是不认识路，惯的他……说了不能对男人太好……”

    苏荇失笑, 看着他毫无异样的背影，悄悄松了一口气。

    可能有一半是装出来的？完全不在意了那不可能, 在去学校之前凌烨能彻底放下这件事，都算心理素质过硬了。

    但, 哪怕是装的，这也是一个信号，他愿意给老父亲重新改过的机会。

    苏荇走到院子里，一眼就看到了凌贺津，立刻笑起来：“回来了？快点啊，等着你开饭呢。”

    凌贺津看着她，欲言又止，突然之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面前的女孩子，一如既往的美貌耀眼，看上去跟其他时候毫无区别。

    但对凌贺津来说，今天却是不一样的。

    这是第一次，苏荇在无所不能的凌董脸上，看到类似于茫然的表情，大约还带着几分忐忑，很担心这一步走的不太稳当，会让父子关系更恶劣。所以，他便停步在此，像是在等待着苏荇给予他一颗定心丸。

    苏荇挽上他的胳膊，悄悄说道：“大崽暂时不生气了，你好好表现。”

    凌贺津立刻追问：“怎么表现？”

    苏荇眨眼：“当然是对我献殷勤啊，要不然呢？你去给你好大儿夹菜试试？”

    凌贺津顿时就悟了：“懂。”

    苏荇哈哈笑起来，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

    凌烨从落地窗看到两个人站在那里说着什么悄悄话，苏荇笑的毫无形象，他爸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显露了几分笑意，眉眼可见地温柔了起来，心里一直憋着的那股气，倒也不觉得很胀了。

    起码，他那个冷血无情的老父亲，好歹还是有点用的。

    凌贺津察觉到视线看过来的时候，凌烨已经转身走了。

    苏荇也正拽着他往客厅走来：“别想那么多，这阵子那就谨慎细微，少说话多长点眼色，哪怕帮我倒杯水，他也能给你好感+1。小孩子心思没那么复杂，来得快去得也快，给他缓冲的时间，过几天就不会这么别扭了。”

    凌贺津“嗯”了一声，又说道：“辛苦你了。”

    “就当你每个月给我开六十万薪水，让我来开导大崽好了。”

    凌贺津一愣，随即笑起来：“是不是有点少了？”

    苏荇蹬鼻子上脸：“再加二十万？”

    “凑个整，一个月一百万？”

    苏荇咂舌，随即喜笑颜开：“老公你真大方！”

    一顿饭吃的波澜无惊，比起平时，凌烨的话少了一些，倒是先生和太太，一直在小声交谈，先生还一直给太太夹菜。

    连吃鱼的时候，先生都主动将鱼刺全部挑干净，放进太太碗里，螃蟹就更不用说了，蟹膏蟹肉全都在太太的小碗里，全程只管吃。

    不得不说，先生处理食材是有点天赋的。

    小林只看到凌烨好像翻了几次白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骂先生偏心，或者是嫌他做作，但除此之外，也没其他动静，比平时吃饭的时候，安静老实了一万倍。

    总觉得气氛有点微妙，但又实在养眼。

    小林也没多想，反倒觉得一家人就该这样，多在一起吃个饭遛个弯儿什么的。

    饭后，凌烨就直接上楼去了。

    一起吃饭他还能忍，大不了他就低头猛吃，不看旁边的人呗，也影响不到他什么。再说了，他情绪也没那么暴躁，更不是一句话定生死的独断专行者。

    但也不代表他毫无芥蒂，跟他爸一起遛弯儿？

    呵，他怕忍不住把他爸一脚踹进前面的人工湖里去。

    两人绕了一段远路，专门挑着人少的地方走。不过别墅区本来就没几户人家，这个点儿也还早，一路走来，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凌贺津主动说起来自己的困境：“我要是突然嘘寒问暖，凌烨也不会接受？”

    苏荇看他，又想笑：“琢磨了一下午，你就想出来这个？”

    “想了很多，但是我仿佛失去了判断力，觉得怎么做都不够好，我自己都觉得离谱，又怎么能让凌烨满意？”

    老父亲现在就是，非常惶恐，非常不安，不求加分，但求不再减分。

    苏荇深以为然，也感受到了他的忐忑不安，安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解冻也得有耐心，只要你表现出愿意改，慢慢来，大崽都会接受的。”

    凌贺津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想的第一个整改措施就是——先从关心苏荇开始，证明他不是那么冷血无情的人，他会关心关爱家里人。

    之前的事情，是他没有考虑周到，没有主动站在苏荇的立场上，去思考这些事情有没有更合理的解决办法。

    苏荇想了一会儿，又说：“我觉得，现在你最该做的，是学会亲子间的对话。”

    凌贺津：“？”

    “举个例子，”苏荇很认真地给他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确实心照不宣，第一时间你就主动帮我解决问题，我很感激，也没有任何不满，更不会因为你没有顾及我的心情而生气。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俩想的都是，赶快弄死这个狗杂碎，太恶心了。”

    凌贺津：“。”

    就事论事，他没有这么丰富的心理活动。

    “但是凌烨觉得你不够爱我，你冷血无情。我安慰他，跟他解释的时候，要是跟你一样，不加修饰、不带任何委婉、直接告知事实真相——我跟你爸见了三次面就领证了，相亲认识的，没多少感情，钱到位就行，我才不在乎他爱不爱我。”

    “你猜，我要是这么说了，大崽会不会哭的更大声？”

    凌贺津：“……”

    很形象很生动，一下子就懂了。

    但凌董还是决定借鉴一下苏荇含蓄的弦外之音。

    “我就跟凌烨说，比起我之前遇到的穷抠鸡贼男，你爸已经很好了，长得比他们好，经济条件比他们好，大方还好说话，不抽烟不酗酒也不会出轨，我没见识，已经很满足了。”

    凌贺津，欲言又止：“。”

    所以，他是通过比烂取胜的吗？

    苏荇嘿嘿笑：“然后凌烨就觉得这不是我的错，我好可怜，说要介绍优质男给我长长见识。”

    凌贺津：“……”原来受伤的只有他。

    “而且，我还胡扯说，我是想要自己参与这件事，学一点东西，哪怕学不到，也要保持自己能够独立处事的能力，当然，这一点我没有骗过他，被无情地嘲笑了，我打了他一顿。”

    凌贺津忽地笑出了声。

    不过他大概明白亲子关系之间的讲话艺术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又问道：“那这几天，你打算带凌烨做点什么？”

    窝在家里十多天的话，凌烨大概待不住？

    “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你们一起去旅游？”

    苏荇反问：“凌烨去过很多国家了？”

    “嗯，大部分都去过了，他从周岁起，每年都有人陪伴他出去玩几个月，有时间我也会过去，陪他看看外面的风景。”

    “那就不去了，找个他没有去过的地方，最好在国内。不然开庭的时候我们回不来，还得惦记着。”

    苏荇认真想了一会儿，又问：“游乐场呢？你带他去过没？”

    凌贺津一愣：“没有。不过幼儿园的时候，工作人员带他去过。但也不是现在那家，凌烨小时候去过的那家游乐场，因为市政规划，早就被拆除了，现在距离市中心最近的、规模最大、项目最多的那家，是三年前新建的，隶属于华凌商场。”

    “咱们家的产业？”

    “准确来说，是母亲的。华凌商场在母亲名下。”

    苏荇一锤定音：“就去那家。”

    说起白灵，苏荇突然想到，她也可以问问婆婆，小时候的凌烨是什么样子的呀。凌贺津工作忙，难免顾及不到，但奶奶肯定带过孙子的？

    没想到，白灵比凌贺津还要茫然：“凌烨小时候？还算乖巧，性格什么样子我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长得像个小包子似的，白白胖胖，一双大眼睛像黑葡萄，可漂亮了！就是很可惜，不是个小姑娘……”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大半个小时，直到白灵那边有人喊她，这才挂断。

    苏荇幽幽叹息一声，她算是看明白了，在凌家，隔辈亲这种事情也不存在，只能她自己慢慢跟凌烨沟通了，以两个人现在的关系，苏荇想了想，也并非是多难的事情。

    实在不行，他们可以交换小时候的秘密嘛。

    洗完澡，苏荇偷偷去凌烨卧室门口，打算偷听一下，看看大崽在做什么，有没有自己一个人偷着哭，然后悲哀地发现，这房间隔音效果真好，关紧了门窗什么都听不到。

    凌贺津正好从书房出来，看她狗狗祟祟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十五分钟之前，我看到他下楼拿吃的了，都是零食，你去餐厅的实木架上看看少了什么就知道了。”

    凌贺津刚说完，凌烨就打开了卧室的门，父子俩面面相觑。

    凌烨冷哼一声：“告状精！”

    凌贺津：“……”

    看到好大儿没事，苏荇就放心了，拽着给自己背了锅的凌贺津回去自己卧室：“没事儿，他想吃就吃，刚好我让小林送新的来，看看有没有更好吃的。”

    “坚果类？还是肉干类？”

    “都有。我跟你说，有一家的瓜子可好吃了！核桃味儿的真的吃起来有点像核桃呢。”

    “真的吗？下次给我留一点，我也想尝尝。”

    ……

    凌烨盯着两人进了卧室后，自己也才又重新回了房间，关上房门，躺在床上，心情忍不住再次变得低落，甚至还有两分烦躁，但到底在烦躁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要说伤心，好像也没有。

    他对父亲的不满全部发泄出来后，情绪仿佛一下子就被掏空了，无悲无喜，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平时最喜欢的零食，也都感觉索然无味。

    而且，好像格外疲惫，这才九点刚过，他就想睡觉了。

    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早睡早起。

    回了卧室，凌贺津问道：“要我帮你们提前买好游乐园的门票吗？”

    苏荇摇头：“不用，明天看看情况再决定。”

    凌贺津不解：“明天？明天还有什么别的要紧事？”

    “我怕凌烨会生病。”

    凌贺津愣住。

    苏荇解释道：“他心思敏感，情绪大起大落，很容易生病。我估摸着他这会儿就该睡着了，我晚会儿睡，万一他发烧了也好应急。”

    凌贺津欲言又止，忽地就想起来他们刚结婚那会儿，苏母去世，苏荇看似很平静地接受了，毕竟人已经病了好多年了，并非很突然的事情，但平静了三天，苏荇还是病倒了，也是高烧不退，来势汹汹。

    她这么说，应当是源于自身的经验。

    凌贺津便也说道：“我去找找看，家里还有没有退烧药。”

    小林很不解，先生大半夜找什么退烧药，但还是把急救箱给了他，又指着一楼东北角的小房间说道：“家里的药品，都放在这个房间了，先生还需要什么吗？”

    “不用，这些就够了。”凌贺津回道，“你去休息。”

    说完，又拿了两瓶矿泉水，一起带上楼去了。

    半夜的时候，凌烨果然发烧了，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想要喝水，不小心从床上摔了下来，惊醒了凌贺津。

    凌晨一点半，这个点儿也不好喊医生过来，凌贺津便按事先询问到的方法，喊凌烨起床，递给他两粒退烧药，又把水倒进杯子里，让他喝下去。

    凌烨小脸烧的红彤彤，半睁着眸子，看了一眼他爸，很生气地甩开他的手：“走开！我没有你这样的爸爸！冷血无情的大魔王！”

    凌贺津：“。”

    苏荇瞬间笑的清醒了，干咳了一声，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水杯，耐心哄劝凌烨：“不是渴了吗？来，先喝水，咱们不跟他生气。”

    凌烨嘟囔：“可是我好生气。你快把他赶出去！”

    苏荇摸了摸他的额头，烧的挺厉害，得赶紧吃药，连忙又哄他：“这就赶他走，你先喝水好不好？”

    凌烨半睡半醒间，睁开一只眸子看着她：“我喝了你可以不走吗？”

    “嗯，我不走。”

    凌烨乖乖喝了退烧药，很快又睡着了，却一直紧紧握着苏荇的手，生怕她突然不见了。

    苏荇打着哈欠，盘腿坐在地毯上，昏昏欲睡。

    凌烨正枕着她的胳膊睡得香甜，苏荇也不敢动，生怕吵醒他。

    凌贺津低声说道：“回去睡？我在这等着，看看情况。”

    苏荇拒绝了：“不用，我一动他就得醒。先让他睡会儿，要是睡得沉了大概率就没事了，我再回去睡。倒是你，明早还得上班呢。”

    “我也没关系，上午没有会，就不过去了。”凌贺津去拿了个靠背过来，让她坐的更舒服一些，又在她身边也坐了下来，撑着她的腰，“睡会儿。”

    苏荇一直闭着眼睛，大脑也停止了思考。她的生物钟一向很准时，十一点之前必定能入睡，凌晨两点这个时间，应该正处于沉眠之中，能够保持几分钟的清醒，对苏荇来说也已经用尽全力了。

    意识就快要沉下去了，苏荇再次被陡然惊醒。

    凌烨也像是被噩梦惊醒了似的，紧紧抓住了苏荇的胳膊，脸埋在上面，小声地呜咽起来。

    苏荇立刻就感觉到了胳膊上的温度，感觉好像烧的更严重了，立刻伸出另一只手去摸他的额头。

    但是凌烨不怎么配合，一直使劲把额头贴在她小臂上，可能是觉得这样凉快一些？

    苏荇也没有强硬地去掰开，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凌烨好似反应迟钝似的，过了十几秒的时间，才回她：“村子里来了一只恶龙，叫凌贺津，抢了好多东西，还把你也抢走了。”

    苏荇眨了眨眼，大半夜的，脑子不太好使，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安抚道：“梦都是反的，恶龙只喜欢公主，不会抢走王后的。”

    凌烨哼哼唧唧，反驳她：“他会！他是一只年纪大的老恶龙！”

    “噗嗤~”

    苏荇一下子笑的清醒了。

    凌烨继续跟她告状：“你不要被老恶龙的宝物迷了眼，他是一只黑暗的大魔王龙，坏透了，心都是黑的！”

    苏荇笑的前仰后合，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

    “你再等等我，我会去救你的。”

    苏荇连忙应道：“好的好的，我等你来打败老恶龙，咱们一起回家。”

    “龙都不是好东西，骑士也不是，他们年纪大了都会变成大魔王，森林里有可爱的狼崽崽，咱们捡一只最漂亮的最会捕猎的抱回家，养大了让他娶你，给你抓最好吃的兔子来烤。”

    苏荇：“哈哈哈哈……”

    凌贺津：“。”

    他算是看透了，心疼儿子倒霉的就是老父亲。